华州老屋：飞上树的鸡

我现在仍然能想起老屋的样子，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土墙，还是墙根角被雨水潲得淤下的大量泥土……当然，也包括奶奶和她养的那群下蛋的母鸡。

养鸡生蛋，大约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老人最热衷的、最容易能获得收入的生产活动了。当时的村子里几乎家家养鸡，多则二三十只，少则五六只，其中以母鸡最为走俏。

鸡蛋在那个年代几乎是必需品，只要手头有鸡蛋，不愁还不成钱。母鸡下了蛋，攒上二三十个，到了逢集的日子，老人们便用一个个竹篮子把鸡蛋装起，上面再苫盖一层白粗布，有细发的老人，则用一块大手帕把鸡蛋盖住，挎着竹篮扭着小脚，亦步亦趋地去交易。顺便换回来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

因为事关收益，这几只下蛋的鸡成为农村老太太们关注的焦点。当时很少有圈养鸡，即使扎了鸡窝，对于这些向往自由的母鸡而言也不过是主家一种自作多情的形式而已，盖因那简陋的鸡窝根本无法圈住这些自带飞行功能的家禽。这些鸡每天早上就“野”出去在全村晃荡——水道旁边、垃圾堆里、村口草丛、城门外墙根……到处都能看到它们觅食的身影以及它们遗留下的粪便。当时的村人们记忆力奇好，谁家的鸡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当然，每只鸡在哪里下蛋，主家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鸡下蛋之后报功的叫声，那自然同如今的手机铃声一样，一听便知是谁家的。

每当傍晚时分，各家的鸡回到主家屋里，老人们这才扭着小脚，带个手帕，把自家鸡下蛋的每一个基地都巡查一遍，很快就能有好几个鸡蛋的收获。带着丰收的笑意，老太太们又慢悠悠地踱回家里，把鸡蛋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所在——大多是一个挂在房梁上的竹笼里——顺手给已经回家的母鸡们抓一把麦稍子作为奖赏。

我奶奶养的老母鸡在当时的村里是传说一样的存在，首先它们歇息的地方就比较奇特：别人家的鸡都是找墙角或者屋檐下集中，又或者直接飞到鸡窝里（当然仅限于有条件扎鸡窝的人家），唯独我奶奶槛的鸡不走寻常路。白天浪圆了，晚上回来直接飞到后院的槐树上，那槐树高度目测有六七米的样子。几只鸡用强有力的爪子抓住槐树股，就在树上过夜。当然，奶奶对于“不歇寻常窝”的母鸡也并不干涉，只要能下蛋，就算飞到云上歇息都无关宏旨。

有一年冬天，老家的村子被偷鸡贼地毯式光顾了一遍，家家户户的母鸡几乎都遭了贼手，唯独我家能幸免于难。这大约是母鸡上树的唯一好处吧。

这六七只鸡中，有一个麻花鸡最是特立独行：它下的蛋又大又圆又好吃，却唯独喜欢把蛋下在村东头一户特别难缠的主户家院子的柴垛里，我家在村西头，两家距离大约三百米。对于一个小脚老人而言，收个鸡蛋来回走出一里多地，实在是有些费劲，于是她就隔三五天去一趟集中收缴。村里人都知道麻花鸡是我家的，因此奶奶也并不担心鸡蛋被人偷走。

但是那户人家不讲武德，就经常顺走一两个鸡蛋，因为鸡下蛋总有歇窝的时候，差一两个奶奶也不以为然。直到后来，三五天才能收到一个甚至一个都收不到鸡蛋的时候，奶奶发现问题严重了。

奶奶很生气，跟对方大吵一架，但是苦于没有证据，也只能吵一架发泄情绪，完全没有别的办法。我当时就觉得这只母鸡不地道：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下蛋跑到别人家院子里，这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还不如抓回来烧一锅水顶了锅盖算球！奶奶却舍不得，骂我败家子：“杀下蛋鸡那是把日子往塌火里过哩！”我吐吐舌头不敢答话了。

那家人变本加厉，用一根绳子绑住麻花鸡，自己养起来了。谁料麻花鸡虽然有些“吃里扒外”，但还是有底线的。被绑住之后对于食物来者不拒，只要投喂，全部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最后吃得膘肥体壮，却连一个鸡蛋都不下了。气得那户人家指着麻花鸡大骂：“啥怂鸡嘛！绑住还不下蛋了！吃了我十几斤原粮了！”每天骂一顿，村里人都纷纷摇头：“这怂人跟一个鸡骂骂咧咧的。啥东西？！”

某天早上，我打开街门，发现那只麻花鸡卧在门口，它腿上被一截布绳绑着，肥得圆滚滚，我抱都抱不动。我喊来大人才把它抱回家。看来那户人家最终还是没能斗得过麻花鸡，彻底放弃了。

因为腿被绳子勒坏了，它走路一瘸一拐的，当然无法再飞到树上了。随后的日子里，这货竟然渐渐减肥成功，并且重新开始下蛋了！不过有好几次它冲出院门，要往村东头那家人的柴垛里钻。幸亏我及时拦挡。

我跟奶奶说：“它要是再把蛋下到别人家院里，就直接把它顶锅盖！省得让你跟那家繎怂拌嘴磨牙生闲气！”奶奶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据我跟弟弟估计，麻花鸡肯定还要去柴垛里下蛋。所谓狗改不了吃屎，鸡改不了塌窝。果不其然，麻花鸡到底舍弃不了那个柴火垛，每天下午都要去那里下蛋。于是几次，奶奶也不能忍，就在一天晚上趁着它回屋的档口逮住了它，拔毛开膛又破肚，从此，这只特立独行的鸡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