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减法

　　 人生的前四十年，基本上在做加法运算，自然是越加越富有。中年以后，减法运算多了起来，但并非越减越贫乏。
    之所以要做减法，首先随顺的是身体。身体的变化很像四季的变化——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年轻时是生长发散的状态，呈现出一种向外的蓬勃的力量，所以要事功、有为来呼应，而中年后生发的力量减弱，储备的需要增强，所以要用简静、守藏来配合。
    古人说“老当益壮”，这句话用来为生命提神打气是可以的，因为有些生命太容易懈怠，但不宜作为座右铭来认真践行。身体的功能在递减，而意志却怂恿它递增，这就违反了自然之道，从而有损生命本体。所以说这话的曹操，也未能长寿。
    做减法，也是随顺自己的心灵。一路上不停地采摘，起初可能是满足好奇，当然更是在满足欲望。欲望是一张大口，见什么都想吞进，它不去辨别是不是适合胃口，也不去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消化力。它以为只要装在囊里，就能变成自己的能量，其实不尽然，有好多是在消耗自己的能量，因为你无法将其消化，可是还不得不将其携带，所以心常常感觉纠结而疲惫。
    心灵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常说“违心”，说明心还是很真实的，若能扪心自问，总能听到一些真实的想法。几十年的阅历，也让心能作出起码的等量，它在清点自己的行囊，原来有这么多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如若不能清点，心灵始终在迷乱中找不到自己的真正需要。
    清点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做减法。好多人做不掉减法，虽然知道身上长的是赘肉，但割还是会疼的，是心疼。还有一些人减法不当，要么减去不该减的，留下不该留的；要么一刀切，统统剪掉。怎样做减法？减法有道。减去该减的，留下该留的。老子说：“为道日损”是指从主观到客观、从理想到现实、从物质到精神过程中的阻隔障碍都要一一剪除，以期求我与自然的便捷沟通，与道会合，实现艺术与人生的最佳状态。老子还说要“去甚、去奢、去泰”，就是要去极端，去奢侈，去过度张扬。这些减，都是在为人的精神合理瘦身。
    减，可以是慢一拍节奏。如果你始终都是快节奏行走，中年后请慢一拍，在从容的步态中，去体悟一份真实，因为快节奏会让客观失真，也会让自己失真，就像坐在车窗前看外面的风景。慢一点，你不仅能看清万物，还能很好地回首，反刍你的阅历，一切的经历接受了你的检点，才会有意义，就像你吃下的食物，经过消化对你才会有意义。叔本华说：“人在一生当中的前四十年，写的是正文，在往后的三十年，则不断地在正文中加添注解。”遗憾的是，我们有好多人，顾不上给正文添加注解。这样你对自己的人生就会缺乏觉解，经历而不知，浪费了长长的正文。
    减，可以是少一分目的性。人的劳累和压力，全因为目的性太强。如果你带着目的去旅游，连旅游都成了一种压力；如果你随性而游，自然会轻松而愉快。年青时不可能目的性不强，因为你旨在登峰，目的性也让我们的神思可以专注，而中年以后的下山，大可多一分随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是随顺之乐，如果抱着目的不放，那么行到水穷处，定有走错路的叫苦和沮丧，哪还有心情看云呢。如果说上山是为了登顶，那么下山才是真正的观景，因为下山没有了目的的驱使。
    减，可以是压缩一下你的外部空间。你可能一直在为开拓自己的疆域而驰骋，有个声音对你说，你能跑多大的圈，就能为自己赢得多大的地盘，于是你马不停蹄。外部疆域再大，也是有限的，并且也是有可能丢失的，按帕斯卡尔说“我们无法填充空间和时间，所以我们要好好地思想”。致力于外部空间的拓展，就会顾不上内存的拓展，可能还会挤对你的内存。所以一个人常常因为不能内外相当，而显得尴尬不自然。从外表看，房屋是高大华美的，而内里因只有棍棒支撑，所以常常力不从心而露怯。作为一个人，毋宁外扩少一些，也要内扩多一些，毕竟外部空间只是暂时性的豪华，而不是你永久性的身份。
    人人都可以针对自己的情况，做不同的减法运算。做减法不等于消极无为，只是多了一些“无心而为”，这可能是更为积极的人生调整；做减法，更不是遏制生命的活力，相反是在保持活力，因为你减去的是生命中的毒物。
    有减就有增，有失就有得。减去躁动，多了宁静；减去目的，多了随性；减去物欲，多了精神；减去私念，多了公心。所以真正的减，不是愈减愈乏，而是愈减愈有。
    减法并不都在秋天运算，人生的春天也常用减法。减去多余的枝节，才能更好地生长；减去过多的花蕾，才能更好地绽放。减法比加法更难运算，因为“舍”比“得”更难，舍更要智慧和勇气。
    据说，海德格尔非常喜欢老子的两句话：“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这两句的意思是：谁能在浑浊中安静下来，使它渐渐澄清？谁能在安定中活动起来，使它出现生机？”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减法，减法不是只有安静，这只是减法的第一步运算，第二步是要能在“安”中“动”起来，显现生机，两步运算合在一起才是人生完整的减法。

文  飞絮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