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凝视死亡：另一个文艺复兴》 秋鹭子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提香，《活剥马西亚斯》，1570-1576年，布面油画
1545年秋，提香受教皇之命来到罗马，住进了梵蒂冈观景楼。这时的提香在威尼斯早已统领艺术三十多年，而这趟罗马之行令他大开眼界，那些古迹、艺术品，给予了提香全新的灵感。回到威尼斯不久，提香受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邀请，去德国画肖像，在这期间，查理的妹妹、匈牙利王后玛丽也托请提香为她作画。
玛丽有别于其他的王室成员，她不要提香画肖像，也不要提香画宗教神话故事，而是给提香出了个刁钻的题目“四大诅咒”，她要提香把冥界深渊中的四大“坏人”画出来。提香是个不怕挑战的人，他欣然答应了玛丽的请求，他要用他的画笔将恶与坏体现在美丽的画作上。
提香是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他的画作对后来欧洲油画的发展影响巨大。提香出生、成长、成就在文艺复兴时期，受到了很多伟大艺术家作品的影响，延续了文艺复兴的辉煌。提香又是个喜欢思考、思辨的艺术家，当我们认为文艺复兴只是那些绘画、雕塑、建筑、艺术家的代名词时，他在想，这个时代赋予了我们什么？
在文艺复兴之前欧洲经历了中世纪的禁锢与磨难，其中黑死病的噩梦更是给人们留下了对人生对死亡的反思。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很多画作、雕塑等艺术品，都在透露着艺术家对于人生无常以及死亡的思考。清华大学艺术学者秋鹭子，自2017年起在新雅书院讲授“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通识课，深受学生们的喜欢，而后她对文艺复兴的解读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视角——以死亡为主题重新认识文艺复兴。
在那个时代，艺术家从虚构的作品中呈现自己的思想，通过艺术家的表达，让作品背后的精彩流动起来。有别于常规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介绍书籍，秋鹭子的《凝视死亡：另一个文艺复兴》将自己对这类作品的经验结合作品自己的历史表达出来，让读者以作者的视角去感受体会，那个时代有关于死亡的深沉思考。
前文提到的提香作“四大诅咒”的画作，作者从西西弗斯开始谈起，就像讲故事般漫谈神话故事的起源，将这四大诅咒的历史背景叙述给读者，永远推石的西西弗斯、永远被秃鹫啄食肝脏的提提俄斯、永远喝不到水吃不到果子的坦塔洛斯以及被绑在风火轮上永远转个不停的伊克西翁，这四人看似罪大恶极，但实质上他们都是在挑战天神的权力，最终遭受着天神的诅咒。
玛丽王后不苟言笑，不懂妥协，更爱记仇，她严肃冷漠，连个笑话也不会说。她辅助哥哥查理五世治理国家，但她心中却总是在焦虑。在哈布斯堡王朝中的女性统治者，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以柔克刚施展魅力，但玛丽是个例外。她能够被哥哥选中是她足够冷酷，她对权力上瘾，总担心自己坐不稳摄政王的宝座。她让提香创作的“四大诅咒”正是她想警告自己的臣民，要无条件服从于她，不然就会遭受无尽的痛苦。这是披着神话外衣的政治警示，提香要用他对艺术、对权力、对死亡的理解，创作一幅幅警示图。
提香并不是不明白玛丽的意图，他熟知古代神话，对其形象及符号自有一番理解。提香不愿让自己的画作成为宣传画，于是提香把基督教符号植入进了神话之中，邪恶的蛇，地域的火，“最后审判”中张牙舞爪的大怪兽，异世界的秩序被换成了基督教的体制。如此一来，提香在画中提醒玛丽当你把自己当成神来审判他人的时候，别忘了还有更高的存在，君权也是神授的。四大诅咒的四位主角，与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说人之上神之下的存在，而反映在玛丽身上，就是不要僭越自己的身份，僭越者最终会受到神的处罚。
“四诅咒”的画风是提香罗马之行在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身上学来的，画作一扫威尼斯画派的精细，提香用粗犷富有力量的笔触，绘画出了受罚者对于痛苦的对抗，那种力量感彰显出画家的深层意识。西西弗斯扛着大石，脸埋在喑哑的影子里，看不到他究竟是何种表情，但光线照在肌肉上，那绷起的筋肉，似乎让西西弗斯脸上有了表情。提提俄斯则是侧倒在石头上，人们看画时会进入俯看的视角，这时大家都是神，都在俯视着提提俄斯受苦。在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因为偷盗火种，被宙斯绑在山上，不断受到老鹰叼食的惩罚，但普罗米修斯是英雄，为人们所歌颂。按照《奥德赛》中的内容看，折磨提提俄斯的是两只秃鹫，然而在画作中提香只画了一只，他如此地熟识神话故事，只能说是有意而为之。作者在这里既是自问也是问各位读者，“提香模糊了'坏人’与英雄的界线，是不是故意的呢？”
“四诅咒”是提香中晚年的作品，那时他的画风已经纯熟，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提香始终在探索神话。晚年的提香，从神话中来，又到神话中去，他在神话中“反神话”，那些神不再是全知全能道德高尚，而是心胸狭隘机关算尽的小人形象。比如他的最后一件画作《活剥马西亚斯》就是一幅让人们对神幻灭的作品。
半人半羊的马西亚斯要与太阳神阿波罗来一场音乐竞赛，马西亚斯自信技艺无双，很轻松地就赢了阿波罗一局。但阿波罗眼见要输，开始耍赖，用无赖的手段阻止马西亚斯演奏，最终赢得了比赛。马西亚斯气不过，与阿波罗理论，阿波罗恼羞成怒剥了马西亚斯的皮。1571年，威尼斯将领在塞浦路斯抵抗奥斯曼军队，最终塞浦路斯失守，抵抗将领被剥皮示众。1576年，瘟疫席卷威尼斯，提香的儿子不幸去世。提香将历史与个人的悲剧糅进了画作中，在这幅野蛮、恐怖的画作背后，有提香对于神话及死亡的思考。画中右侧有一位头戴王冠的老者，他一手托腮，凝视着马西亚斯，作者提到这很有可能是提香的自画像。这位凝视一切的老者，就像提香一样，走过一生不再相信神话，而是凝视着死亡，凝视着邪恶，思考着一切的终极意义。
如同提香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融入画作中，作者秋鹭子也是将自己对于文艺复兴，对于艺术史的个人理解赋予文字之中。我们时常能在字里行间中看到作者的思想，这种行文上的浪漫之感想必就来源于此。尤其这本书中甄选的故事与画作，为人们展现出一种死亡逐渐被艺术家的生命力量所吞噬的生命力。艺术家凝视死亡，将死亡呈现出一种艺术感，并在成长中逐渐探寻新的艺术感，进而克服那种死亡的艺术感，最终得以超越它。从提香的故事中就能看到这种超越，这种逐渐永恒的过程，正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魅力，人们在传承和互相影响中，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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