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理想
作者：刘之秋
1
小满入园才一个星期，就在一天黄昏向我高调宣称有了自己的理想。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接她回家，顺路去了一趟我学校的办公室，之后在黄州桥上，小满突然就喊道：我有一个理想——
2
我的外甥女小满今年三周岁了，之前一直在她的奶奶家。她奶奶家在江西农村，小满在那里一直过着天高任鸟飞的生活，随时睡觉，随性玩耍，随意哭闹，随地排泄，只有一件事特殊，就是吃饭随大人，绝不开小灶。小满三岁了，可以入园。年后，姐姐在百忙之中抽身去乡下把她接回自己身边。
小满人还没到，我妈就给我这个闲人打预防针。“你听好了，你姐姐姐夫工作忙，一个经常出差，一个经常下乡，没个定时。这接送小满的事往后就靠你了。”妈妈拿眼睛剜着我，好像小满是我不该遗弃的女儿似的，如今捡回来了，我必须将功补过。我妈真的不讲理，她认为我上班自由，又有寒暑假，经常上网，闲得很，是个闲得不得了的闲人。唉，她哪里知道我的辛苦操劳，不说也罢。不就是一天两趟接送小孩嘛，我忍了。
小满被接回来的那天，我在学校监考，快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到她。第一眼看去，我觉得她好土啊！戴着一顶没见过的酱红色灯芯绒帽，穿着碎花土布棉袄，屁股上还扎着条厚厚的黑布（妈妈说那是给小孩挡风的），脸蛋倒是红红的，却有一条条的痂痕，好像被什么人用手抓破过。说实话，这模样真不讨人喜欢，可我历来富有同情心，皱着眉头问姐姐：
“她在那边是不是受孽待啊？怎么这么多抓痕？”
“别胡说，”姐姐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这是起皴呢。”
我妈在一边帮腔道：“她知道什么。没事，洗洗，擦点儿童面霜，几天就好了。”又吩咐我去摆碗筷准备吃饭。这时，姐夫回来了，小满扑了上去，抱住他的一条腿。
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小满坐在姐夫身边。我们开始饭，小满突然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香肠放到姐夫碗里，说：“爸爸，吃！吃！”然后又冲我们笑呵呵地说：“他是我爸爸，我的爸爸。你们认识吗？这就是我的爸爸。爸爸，吃吃！”她又夹菜放进姐夫碗里。大家愣了片刻，随后都笑起来。我看见姐夫脸上带着笑意，眼框里却有点红红的。
3
小满入园第一天。
我妈怕小满第一天不习惯，要我中午回家时顺路去幼儿园看看。妈妈的担心有道理，小满以前太散漫自由了，肯定不能适应幼儿园有规律的生活。
小满入的是姐夫厂里的幼儿园，老师基本上是厂里的职工家属，只有一个会弹琴的老师是幼师毕业。我进了幼儿园的垂花门，没有人走动，也不见小孩，一架黄色滑梯安静地立在墙角。从一排有走廊的房子里传出一阵风琴声。我纳闷：小孩子都在睡觉，怎么还有琴声？不会是催眠吧？疑惑地走到门口，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被木板隔开成两间，从开着的小门看去，里面有儿童床，我看见一个小孩的屁股在被子下面拱了几下又一动不动了。外面这间空空的，只有一架风琴。一位女老师正坐在风琴旁，身旁站着一个小孩，肩膀在一抽一抽的。他们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进来。我好奇地走过去，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把那一大一小都吸引得回过头来。我看到那小孩，心里一紧：小满！
她的脸上全是泪水，鼻子下面两行清鼻涕都流到了嘴唇上，眼睛红肿，额头上的头发湿漉漉的，像刚洗过一样，手上攥着我早上买给她的那包旺仔小馒头。看到我，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师，慢慢地朝我走来，手一抖，饼干洒了一地。我疾步上前，脚底下“噗呲噗呲”响，是踩碎了小饼干。顾不了那么多，我抱住她，紧掏出手绢替她擦干净汗水和鼻涕。
我轻声问：“怎么哭成这样？”
小满依偎着我，小身子还在一抽一抽的。那位老师面无表情，起身，弯腰，捡起地板上的旺仔小馒头。我以为她是想随时保持地面整洁，便顺手捡起脚边的几颗，正要交给她，她却夺过小满手里的饼干袋子，把手里的饼干装回去。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做，脱口阻止：“不要！”大概我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小满的身子抖了一下。我又低声说道：“不用放回去了，我带她回去。”说完抱着小满逃跑般地离开了幼儿园。
4
第三天下午，我去接小满，刚跨进幼儿园的门，园长的大嗓门就嚷道：“你来了，望穿秋水啊你的外甥女。”立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朝我扑了过来，她身后站着一位皮肤白皙面相和善的年轻姑娘。园长指着小满生气地说：“这是个小色鬼，我看她哭，好心要抱她，她却扭吧扭吧地不要我，转身扑到漂亮阿姨身上，哼，不得了，正宗的小色鬼！”
我心里很欣赏小满的做法，嘴里却说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哈，谁抱都一样的。”小满突然指着一个黑瘦的姑娘大声地告诉我：“那个阿姨打我！她打我！”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幸亏小满说的是江西农村的土话，黑姑娘可能没听懂，还朝我笑了笑，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我不敢停留，抱起小满匆匆离开。
5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把小满接出来。想到之前约了一个学生谈话，便把小满带到我的办公室。那个学生已经等在那里，我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给小满，让她随便画画，好专心跟学生谈话。
上周末我布置学生以“我的理想”为题写篇作文，这个学生没交。问他原因，他说写不来。我忍住愤怒，启发他：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不知道。”
“你最想做或者最喜欢做的是什么？”
“不知道。”
“你想长大后像我这样当老师，还是当医生，还是做记者、面包师、裁缝师？”
“……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当吗？”他犹豫着，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对别人无害的。”
“那，我想当……当快递员。”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裁决。
我叹了口气：“当然可以，不过，可以说说原因吗？”
“我爸爸是快递员，每天都很辛苦，中午饭不能跟我一起吃。我当了快递员，就可以换爸爸回家吃饭。所以，我想当快递员。”
我内心的愤怒消失了，怜惜地看着他说：“你就这样写，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肯定是篇好文章。”
这个学生冲我敬了礼，高兴地走了。我也带着小满回家。
经过黄州桥的时候，小满突然喊道：“我有一个理想——”
我笑道：“哦？是什么呢？”
“小姨，我以后，要当幼儿园老师。”
“为什么呢？”
小满非常严肃地说：“因为谁不听话就可以打谁！”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