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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文/微光飞翔

雪莲



有两种最简单的幸福:眼不见为净,和失忆。

可惜,雪莲都没有。


1

时间是个绝佳的主人,她驯养着众生,载着人们滚滚前行。

日复一日,太阳高高升起,生活照常继续。大家徜徉于惯性之中,有一种幻觉,以为很多东西会坚固无比。

但在背后,事物总在微妙地变化,这步伐从未停止。

等到发觉,常常为时已晚。

2

盛夏的午后,太阳直视着人间,炯炯有神,大地被烤得发红。

华中一隅,望湖镇的一家门面店铺里,悬挂着一排上好的五花肉,几只苍蝇正围着嗡嗡叫。案板上,摆着小半个身子的肋排。一旁,还插着两把大砍刀。

黄木全端坐在阴凉处,赤膊上身,盯着一只苍蝇。他就着一根香烟,琢磨着,这些年下来,自己的猪肉铺生意不温不火,日子勉强小康。可眼见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到处都要花钱,是不是该拓展一下业务?像老方家,搞个小型的供销社怎么样呢?这样也卖些家常日用品,能增加一些收入。嗯,是个办法……

只要稍微一思考,人的大脑就会发热。千万个神经元中的信号碰撞,在看不见的地方,火花四溅。再加上这周遭的热浪,让黄木全更是昏沉沉的。他认为这事儿一天想不出个结果,也不是一天就能办成的。他瞄了一下街对面的服装店,掐了烟,交待老婆在门前看着。然后到后屋四仰八叉,在竹板床上倒头睡午觉。

黄木全的老婆雪莲,此时全身透凉。

她手里织着毛线衣,斜斜地瞟了一眼那两把剁肉刀。

雪莲有很多事儿闹不明白,在脑子里萦绕不去。但与她的男人恰好相反,她的大脑越是这样飞快地运转,她越是觉得,自己像是身陷一个巨大的冰窖。

3

整个五、六十年代,是中国的婴儿潮时期。特别是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家里有五、六个孩子,那可是标准配置。

雪莲是家里的老四,上面有三个姐姐。

在竹水村里,雪莲家几代贫农。她的父母一直盼着添个男丁,将来能增加劳动力。

雪莲七岁那年,她的妹妹出生了,让整个家庭雪上加霜。

家里这么多口人,要吃、要穿、要用,全仗着雪莲父亲一个劳力,老汉确实独力难支。两口子一合计,寻思着要送出去一个女娃儿。初生的五妹,就像是身上刚掉的一块肉,还在给她喂着奶,雪莲的母亲实在是舍不得,所以首先被排除在外。

一天晚饭后,雪莲的父母唤来四姐妹,说家里要揭不开锅了,要把其中一个送出去给别人家养。

四个孩子不敢吱声。

雪莲的父亲低沉着嗓子,“娃娃啊,你们都是好闺女,送哪一个走,都是作孽……但没有办法了……还是抓阄吧……”

四姐妹去抓碗里的纸团。

雪莲打开自己捡的,上面只有一个字。

“去”。

天塌下来了,雪莲跑了出去,就好像应了纸片上的咒语似的。

一轮满月正当空,好端端地悬着。

跑过一个鱼塘时,突然,她脚下一滑,直直下坠。不一会儿,又觉得整个身子要漂起来了,被一种温柔的力量包围着。

她不能呼吸,月亮在头顶上晕成了一大片。真好!雪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甚至听见了鱼儿窃窃私语。猛地,一双大手直刺了进来,把她拖离了这瞬间的宁静。

雪莲醒过来了,是被母亲的哭声吵醒的。

雪莲哭着说:“妈,我明天不去上学了,我就在家里,我帮爸干农活,好不好……我不要离开爸妈,我不要离开爸妈……”

雪莲的母亲心里完全软了,紧握着雪莲的小手,安慰着女儿,“好,好,好,不离开……不离开……”

此后,父亲、母亲就没再提过送养的事。就好像,那个晚上的一切从未发生。

在雪莲看来,时间这辆老旧的车一路颠簸、吱呀作响,又回到了原来的车辙当中。

4

过了两个多月,母亲在屋里烧饭,雪莲放学回家后,就坐在屋外做作业。

雪莲远远地看见父亲领着一男一女,正向家里来。这两个人,一瞧就是外村来的。雪莲望了一眼太阳,一片橙黄,正要朝西方坠下。她跑进家门,给母亲的灶里添了几根柴火。

雪莲不知道的是,车子一旦拐弯了,就很难完全地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

父亲说,来的这两位是贵客,要在家里吃个晚饭。说着,让四姐妹一一向客人打招呼。雪莲很纳闷,吃个饭而已,那位叔叔一见面就掏出一大叠钱,而父亲一伸手就接下了。

饭桌上,叔叔阿姨不停打量着四姐妹,直夸她们长得都很俊。

父亲拍着那叔叔的肩膀说:“老弟啊,我这四个娃儿,都是宝贝,要不是日子过得紧,我们怎么舍得……”

母亲又端上几个菜,一脸默然。

雪莲眼睛有点湿润,她突然完全听不见了。 

直到她看到一根手指,正指向自己,是那位阿姨的手指。

雪莲明白了,这是一场挑选。这一回,她再次被命运之箭射中。在一闪念之中,她有一点后悔,忘了早早地抓一把灶灰,将自己这张俊俏的脸抹黑。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雪莲忘记了反抗,她一滴眼泪也没有。

她径直回房间,收拾了所有衣物,打了一个小布包。她再将书本、文具整理好,塞进书包。

这天晚上,雪莲的父母得到了五百元,足以让整个家好好喘一口气了。

这天晚上,雪莲头也不回,跟着从未谋面的叔叔阿姨走了……

5

如今,在侯集乡,雪莲又有新的爸爸、妈妈了。而且,还有了两位哥哥。

雪莲觉得自己挺傻的,那个晚上为什么要慌不择路地跑,跌进鱼塘?

是的,天塌不下来。不仅如此,目前看起来更加晴空万里了。

新妈妈给雪莲买最好看的连衣裙、崭新的鞋子、精致的小头饰,让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连两位哥哥都嫉妒了。

侯集乡离了竹水村有好几十里地,雪莲完完全全地把这里当成了新家。她再也没有回去看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对雪莲来说,那是回不去了的一场梦吧。她对现状很满意,也在努力地做一个掌上明珠。

有一次,雪莲问妈妈:“妈,那一天在我们四姐妹里,为什么会选我呀?”

妈妈回答:“嗯,丫头啊,去之前,我和你爸就打听了一点情况。你的三个姐姐年岁长了一些,这感情上,跟你的亲生父母肯定更深,我们怕带回来养不熟。所以啊,我和你爸就打定注意,要选择年龄最小的你。那天,在饭桌上,看到你的眼睛里闪着光,小脸红彤彤的,还真是个小可怜儿……”

雪莲笑了笑,扑进妈妈的怀里。

生活这一滩浑水,又开始显得清澈起来。

不过隐约的,雪莲有一丝不安。这不安到底是什么,还说不清楚。

又过了一年多,妈妈生下了一个妹妹。

这下子,雪莲清楚了。掌上明珠另有其人,还姗姗来迟。

一转眼,爸爸妈妈的心思都扑在了小妹妹身上,两个哥哥也常围着妹妹转。

整个家对雪莲的关心日益稀疏。一天天的,雪莲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外人了。这没什么好责怪的,本来,他们一家子才是有血缘关系的,雪莲这样想着。

这天晌午,两个哥哥跑到林子里扑蝉。妈妈在准备午饭,让雪莲看着妹妹。雪莲把妹妹扶正,靠着墙壁。自己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妹妹听着雪莲的声音,舞着小手,眨着眼睛咯咯笑。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面,是二哥的叫声:“雪莲,雪莲,快来看,我们抓到蝉了。”雪莲丢了书,奔到外面。看到二哥正在从网兜里,捏住一只乌黑的蝉。

哇,它的翅膀是这么薄,好漂亮啊,雪莲赞叹着。

蝉发出了刺耳的尖叫,试图挣扎。这声音越来越响,就像警报。

喳……喳……喳……

吱……吱……吱……

哇……哇……哇……

嗯,怎么?不对,是哭声。“糟了!”雪莲大叫不好。

雪莲冲回房间,妹妹正趴在地上。雪莲把妹妹抱起来,只见额头上一大块淤青,还往外渗着血。妈妈慌张进来,一把抢过妹妹。“啪”的一个耳光,雪莲的脸上一道红印。妈妈瞪着眼,凶狠地嚷着:“今后,再也不许你碰妹妹。”

打这之后,爸爸、妈妈对雪莲变得更加的冷淡。

雪莲笑了,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了,现在,也快要被继父继母抛弃了。

雪莲不仅感到了时间之车在继续颠簸,还在剧烈地转弯,想要把她甩出去。

6

雪莲高中没有毕业,就嫁了人。对象是望湖镇的黄家老三,黄木全。

木全生得壮实,力气大得很,看起来威猛,内心却比小女孩儿还腼腆。

刚认识雪莲那会儿,木全看见雪莲这样娇俏,都不知道手要往哪儿摆,就不上不下地悬着。

雪莲笑着,就来捉住木全的手。然后,木全就感觉踏实多了。

雪莲喜欢让木全背着自己,在成片鱼塘的堤岸上穿行。那水啊,泛着波光,荡来荡去,照得两个年青人睁不开眼。虽然堤岸很窄,看起来只有半人宽,但木全的身子这样沉,肩膀这样厚,让雪莲心里踏实得很。每一次,她闭上眼睛,陶醉在这稳如泰山之中。

雪莲有些感激,上天总算待她不薄,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人。

借着父亲的家底,木全在集镇上开了一家猪肉铺。

木全发挥着天赋,杀猪剁肉,动作娴熟,这不在话下。每次客人要切条、切块、切丝、白条、肋排、五花,他一点也不含糊,还经常多送一点儿分量,这为他赢得了口碑。

如同所有朴实无华的夫妻一样,一切都慢慢走上了正轨。

结婚几年,雪莲给木全生下了一儿两女。

木全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了,他抚摸着几个娃娃的头,感觉对生活轻车熟路。当然,这样平凡的生活并不值得赞美,但也无可抱怨。

雪莲操持着家务,拉扯三个孩子。现在,她成为一位正宗的家庭妇女了。

7

家里的事忙好了,雪莲就到木全的猪肉铺里,帮着打打下手。

一有空闲,雪莲就织毛线衣,还有写信,要么就去对面的服装店。

长这么大,雪莲真正说得上话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高中同学,秦雨燕。

另一个是服装店的店主,小荷。

从竹水村,到侯集乡,到望湖镇,告别每一段历程,雪莲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要把过去的经历斩得一干二净,显得有些薄情寡义。只有给秦雨燕写信这件事,从旧的故事里延续了下来。

雪莲辍学了,她的同桌秦雨燕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这些年,她们仍互通书信,无话不说,常常写了五、六页纸,还意犹未尽。

雪莲告诉雨燕,她生了个女儿,一个热气腾腾的新生命,那是怎样的喜悦啊。

雨燕告诉雪莲,大学里有多少前所未见的东西,那是怎样的新奇啊。

她们分享着情报,好像来自两个未曾交叠的世界。

雪莲说,我生了个儿子。

雨燕笑了,你可真能生,在为建设社会主义做贡献啊。

雪莲说,我又生了个女儿。

雨燕同情雪莲的身世,鼓励着她,答应要来看看她,还有她的宝贝儿女。

雪莲羡慕着雨燕的一切,有时在雨燕描绘的世界里驰骋着。她发呆时,一会儿挽着雨燕的手,在大学校园的湖畔,阵阵清风,垂柳拂面;一会儿在食堂里,尝着宫爆鸡丁、五香豆干;一会儿在学校图书馆里静静地看书,引来对面帅哥的注目。

雪莲知道,好友正蓬勃向上。她也沐浴着远方传来的一丝温暖。

但又有一点遥不可及,不免叹息。

雪莲心生寡淡的时候,就去对面的服装店坐坐。小荷妹子热情得很,嘴巴伶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跟小荷在一起拉家常,雪莲感到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这天,小荷妹子笑嘻嘻的说:“雪莲姐,你看看,你哪点儿像三个孩子的妈妈呀,好多小姑娘都没你的身材好呢。不过啊,人靠衣妆,也要会打扮自己,这样才能拴住男人的心。”

雪莲说:“你的小嘴啊,还真甜!你这儿那么多漂亮的裙子,我都挺喜欢,可我要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在这街面上,给谁看呀?话说回来,你木全哥就是个牛木脑袋,不用栓,我以前啊,就经常骑在他身上,稳着呢,他跑不了。再说了,谁还能看上他?”

小荷回了一句:“雪莲姐,那可不一定,你当木全哥是秤砣,就怕有的人当他是宝贝,可要把他看紧了。”

8

小荷不咸不淡的提醒,让雪莲感到大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有时候,一句话就打开了一个盒子。

无风不起浪。雪莲悄无声息地观察,看看木全是不是和哪个女人眉来眼去。但一连几天,她的男人没有什么异样。

除了一点,晚上回到家,木全在雪莲身上匍匐前进,他身上滚烫,甚至比新婚之夜还要炽热。男人的撞击似乎比往常更加猛烈,这恩爱让雪莲一阵眩晕。

雪莲想,小荷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隔天,雪莲就去了对面,问:“小荷,前些天你好像话里有话啊,到底发现什么了?你木全哥是有别的女人了?”

小荷不说话,站到门前,一伸手,指了指他家猪肉铺。

木全大汗淋漓,正在给惠香切一块里脊。完事了,木全又从案板上抄起几块剁好的小排骨,塞到了袋子里。

“怎么,是惠香?”,雪莲不太相信。

小荷摇了摇头。

小荷手又指了指,“你再看……”

肉摊前已经没有了人。

雪莲说:“没别人了啊……”

“你看那架子上挂的是什么?”小荷接着说。

雪莲望去,铁勾下,垂着一整块血红的腹肋排骨,一看就是最新鲜、最好的部位。她不解地问,“我家肉有问题?”

小荷撇了撇嘴:“嗨,肉能有什么问题。你看吧,木全哥有这习惯,从不缺斤少两,还总是顺手把案板上剁好的一些零碎送人,对吧?”

“啊,是啊,我也说过他,别老是那么实诚,少搭一点,就能多赚一点,可他偏是不听啊”,雪莲回答。

小荷不紧不慢,“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明明案板上就有现成的,可以送人,还偏偏要从架子上取下肉来,剁了新鲜的,给人家搭上,你说这是为什么?而且,有四、五次,还都是同一个人……”

一粒小小的沙子里,都可能藏着大真相。

雪莲听出点意思来了,嗓子有点干,“你说的是谁?”

小荷顿了一下,凑近说,“刘寡妇。”

雪莲一屁股坐了下来。

9

夫妻之间,最怕两种情况。一是毫无顾忌,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二是毫无念想,每天见惯了对方身体的各个角落,一丁点幻想也没有。

显然,木全和雪莲,是属于第二种。都说七年之痒,两人也曾闹过不少别扭,不过,床头吵架床尾和,一切不安定因素,都已烟消云散。好像机器,多年的磨合,棱角全无。如今,她们的夫妻生活一片平和,再也没有波澜。而这里面,恰恰埋藏着最大的危险。

雪莲咬牙生恨,她不服气,那个不中用的男人,要是说看上了哪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也就罢了。可那刘寡妇,半老徐娘一个,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这死鬼究竟是个什么品味啊?

转念一想,现在也没有真凭实据,也许是小荷的捕风捉影呢。

她思虑下来,认为自己对刘寡妇优势明显,无需自乱阵脚。现在只有三种可能,最理想的是,此事完全子虚乌有。而如果木全对刘寡妇只是有些好感,那就把它掐灭在摇篮之中。要是两人真的已经发生过什么,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我能咽下这口气?

沉寂了半响,雪莲想到,来日方长,好好的家不能就这么散了。就当木全一时图新鲜,鬼迷心窍,只要他念及多年夫妻感情,还有三个孩子的份上,回心转意,日子还能继续下去。

想明白之后,雪莲如释重负。

铺子里一天的生意过后,夜色正要涨上来,街面上的店都已打烊。夫妻俩把所有东西收了摊,准备关门。

木全有些疲惫,雪莲决定把心里的事情摊开了。

她上来就是一句:“我说,当家的,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刘寡妇了?”

这袭击淡淡的,却非常果决,好比一根针刺向气球,直中要害。

木全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话。

“没听见呀,我问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刘寡妇了?”,雪莲继续进攻。

忙活了一天,木全毫无防守准备,他的秘密正被揭开,居然连撒谎都忘了。

木全一下子跪了下来。

这下,轮到雪莲没有准备了。

“你个大老爷们,你,你这是干什么?你给我起来”,雪莲伸手来拉木全。

木全纹丝不动,喉咙咽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

雪莲稍微平复了一下,“好,好,好,那你说,你跟那个刘寡妇怎么了?”

木全眼睛里闪烁着光,低下头,“我,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雪莲知道,自己和小荷的猜测果然没错,这谜题极其简单。

此刻,她要判断,这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那你起来再说,你是不是,跟那刘寡妇……睡过了?”雪莲瞪着木全,一字一句。她就是要把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给抖落出来,不然,这以后的日子没法过。

僵持了好久。木全没有起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雪莲虽早有预料,可事到临头,还是一股热气升腾上来。她不知哪来的劲儿,一脚踹向木全,哭嚷着,“还真的是……好你个杀猪的!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嫁到你们家来,这么多年伺候吃,伺候穿,还给你养儿养女,你享了福了,是不是,还要跟一个寡妇搞在一起……”

人的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雪莲刹不住车了。

她一脚没踢动木全,抹了一下泪,两只手又去用力的推他,“你个死汉子,我不跟你过了,我不跟你过了。”  

木全抱着雪莲的腿,“雪莲,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什么再也不会了,鬼才相信你呢……”,雪莲说。

木全举起手,“我发誓,我真的向你发誓,我现在就跟她断了。”  

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了。

雪莲也哭干了。

10

木全到底跟刘寡妇是怎么好上的?好了多久了?自己为何会浑然不觉?这么隐秘的事情,小荷又是怎么发现的?

这些问题,对雪莲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木全真的跟刘寡妇断了,彻彻底底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时间的车轮笨重又坚定,越过山丘,又碾压过一个个坑坑洼洼。

现在,雪莲又向前看了,怀着一种胜利感。

雪莲感到有一点扬眉吐气,给雨燕写了一封长信。

这时的雨燕,早已从大学毕业,回到县城,成为了一名初中教师。工作不久,雨燕和大学同学结了婚,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两人这么多年的书信,断断续续,积攒了上百封。

在文字之间,雪莲和雨燕互相寄托,保存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女人,她们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

在这封长信中,雪莲热切地盼望着,请雨燕在有空的时候能来看看她,看看她的家,看看她的男人,看看她的三个孩子。

往常,无论长短,雨燕都会给雪莲回信,哪怕是问一声安好。

但这一次,雨燕迟迟没有回信。

雪莲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来信。信封上,寄信地址是雨燕的,但字迹不是。

拆开一看。

雪莲你好!

我是雨燕的丈夫,郭海铭。

过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非常抱歉!

在两个星期前,雨燕去山区参加短期支教,但在途中发生了意外。

她已经不幸去世了。

我知道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感谢你这么多年对雨燕的精神陪伴。

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信。

祝你幸福,多多珍重!

郭海铭

11

雪莲再见到雨燕的希望,彻底落空了。

雪莲感到万分胸闷,一大堆东西崩塌了,从天而降,正压向她柔弱的身体。

这究竟是怎么了?

好好的,这究竟是怎么了?

雪莲和雨燕,聚合在一起,又分道扬镳。曾经,雪莲以为,自己的同桌是那个幸运儿,是最幸福的人。就算自己有那么多磕磕绊绊,但雨燕是她不曾拥有的另一种可能性,是一座灯塔。在雨燕的世界里,生活充满了希望,正欣欣向荣。雪莲时时被照耀着,她多为雨燕高兴啊。

然而,这灯塔突然熄灭了。

12

一整个冬天过去了,空气中的分子激烈地碰撞着。每一天,这力道都变得更大,周遭的温度不断地往上爬升。

雨燕已经不在了,雪莲不再写信了,她要继续迈向前。

雪莲打定注意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看到小荷穿着一身浅绿色裙子,上面印着两朵白荷花,清雅不俗。

雪莲被感染着,请小荷也帮忙挑一件好看的衣裳。

雪莲把小荷当成了妹妹,两个人常相谈甚欢。雪莲还惦记着,要给小荷物色一个好对象。雪莲脑袋瓜里面转着,打着她自己的小算盘:镇上的男人都太轻浮了,只有县城里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们家小荷,郭海铭说有事可以请他帮忙,如果开口,让他介绍介绍怎么样呢? 

雪莲穿着雪白的连衣裙,衬着玲珑的身体。她在街面上轻快地走过,镇上的男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眼里带着血丝。木全注意到了这一幕,有些气恼。

这让雪莲感觉非常良好。

雪莲觉得,要做一回主宰。

但她毫无察觉,时间主人最后的底牌即将揭晓。

13

每年秋天,雪莲都会为孩子们织几件毛线衣,用来过冬。她的手很巧,各种颜色的,各种款式的,各种粗细的,她都能够驾驭。而上好的毛线,只有镇西头王姐的店里才有,每次她都精挑细选,还跟王姐说一些话儿,讨论讨论毛衣的织法啥的,常常折腾个小半天才完事。

前些天,王姐经过肉铺门前,跟雪莲说,她刚进了一批纯羊绒的,特别柔顺,有空可以去看看。雪莲答应了一声。

这天吃过中饭,雪莲记着这事,就跟木全说,要去王姐那儿挑选一些毛线,大概晚一点回来。木全“嗯”了一下。

到王姐店门前,雪莲没见到人。隔壁店里的说,王姐刚走,走前交代了一声,家里临时有事回去一下,再过个把小时兴许就来了。雪莲稍等了片刻,想想还是先折返了。

她回到铺子里,见门前落了锁,有点奇怪。

雪莲没带钥匙,她不经意扫了一眼,对面的服装店也关着门。

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情况啊?雪莲心里犯嘀咕。

她走近小荷的店,踮脚从前窗探了探,看不到什么,但隐约有一点声音。

雪莲绕到屋的后面,那声音越来越大,她往窗里定睛一瞧。

凳子上,是一条浅绿色的裙子。

一个男人正趴在小荷的身上,两个人赤条条的。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

正是木全!

14

炎炎夏日,木全睡在里屋的竹板床上,有一会儿了。

阵阵鼾声中,雪莲在织着毛线衣。

李婶走过门前,打了个招呼,“呀,雪莲,今年这么早就开始织毛衣了……”

雪莲没听见,仍机械地动作着,手里的两根针上下翻飞。

给小女儿的冬衣,马上要织好了,她心想着。

这个下午特别漫长,雪莲盯着案板上的砍刀。

屋里,木全上半身白花花的,而雪莲脑子里的画面,停留于三天前的下午,在小荷家的后窗看到的。

雪莲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地笑,她真切感受到,男人其实是一种披着人皮的动物,他的风流快活如同森林里的熊熊大火,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浇灭。

这一次,她几天都不动声色,就是要剁了这个杀千刀的,让他跟这案板上的动物一样!

不仅如此,她还买了一大瓶敌敌畏,就藏在竹板床的下面。

她准备同归于尽!

雪莲都想好了,先锁上门,再砍了自己的男人,然后喝下整瓶毒药。

这个方案并不复杂。

15

时间走得很慢,雪莲在一幕幕中艰难的爬行。

雪莲曾经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五个姐妹,两个哥哥。当然,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好友。

这阵容看起来相当庞大。

然而,她又是这世上最无依无靠的人。

观测行为,会影响结果。在看不见的量子世界里,出没着一只著名的“薛定谔的猫”①。对那只猫,观测,甚至是致命的。在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雪莲不禁会想,不去看月亮的时候,它会真的一直都在那儿吗?三天前,自己没去那后窗探头张望,不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发生的全都忘却,这世上,或许会一片安宁祥和。

但不幸的是,一旦发生,这结果,再也无法磨灭。

因为,人有记忆,这正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这记忆,就是时间的诡计。过去的,都不会过去,它有时像薄雾,笼罩在人们的周身;有时又像潜伏的恶狼,动不动地出来害人。

这些年,雪莲那么决绝,再也没有回去竹水村,甚至再也没有回去侯集乡。通过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她要忘却过去的一切。

但是,她真的失败了。过去,从未远离。

每个人都寄生在时间当中,承受的唯一代价,就是变化。

当雨燕走的时候,一座灯塔消失了。

那一天透过小荷家的窗户,雪莲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命运。她宁愿相信那是幻觉,但不是!她最后的一丁点儿火星也熄掉了。

变化的最后,是面目全非。

16

时间跑得真快。

小女儿的毛线衣织好了,就像拼图,完成了最后一块。

这个冬天,小女儿又有新衣穿了。

雪莲看了看,毛线衣摸着那么柔和,这是用王姐那儿最新的羊绒线织成的。这淡粉色多么像女儿的小脸啊,她是多么想看到女儿穿在身上的样子啊。

真要同归于尽了,三个孩子可怎么办?

这个弱女子搏斗过后,是对时间这头怪兽最终的臣服。

雪莲否决了这个简单的解决方案。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简单的。

雪莲又开始写信了,飞快地,她把信寄了出去。

17

在望湖镇的这一大片鱼塘上,雪莲和木全相好过,踏遍了每一寸堤岸。

夜色深沉,雪莲越走越远。

她想起了那个月夜的小池塘。

到这一刻,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抛弃,和被抛弃的了,就把所有的记忆都斩尽杀绝。

但这一次,没有大手来打破这一切。

她可以永远独享这份宁静了,为此,她欢欣雀跃。

这塘水,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暖和。

远山之上,皓月当空,一如二十年前。

六天后,郭海铭收到了一封信。

雨燕:

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我已经尽力了。

我好想你,我来见你了。

雪莲

郭海铭笑了笑。

(完)


注①    薛定谔的猫:在微观量子领域,原子内的状态不是完全确定的,而是处于一种随机概率分布之中,其最终结果,依赖于外界观测者。1935年,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了一个带有悖论的思想实验。他设想了一个场景,如果将随机衰变的原子,控制着有毒的氰化氢,又通过机关与密室中的猫相连。那么,这只猫,在一个人去看它之前,就处在一个半死不活、非生非死的叠加状态。对于客观结果,观测者的行为,竟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种冲突,是对宏观物体和事件的客观实在性与确定性的挑战,引发了一场大争论。


番外

丧夫之后,刘寡妇决定永远吃素。

秦雨燕大学还没毕业,在一场车祸中身亡。

郭海铭是她的大学男朋友,最后拿到了心理学硕士学位。

小荷的全名,叫郭海荷。

她的妈妈,也姓王。

小荷的初中同桌,是位男生,名叫,

黄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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