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宝玉及乳母都睡了,袭人见黛玉和鹦哥还没睡,便卸了妆,悄悄走进来问:“姑娘怎么还不睡?”黛玉连忙让座:“姐姐请坐。”
袭人便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着说:“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抹泪呢,说:'我今天才来,就惹出了你家哥儿的狂病,如果把那块玉摔坏了,岂不是我的过错。’因此而伤心,我劝了好久才劝好了。”
袭人说:“姑娘不必如此,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你要是为他这种行为就伤感,只怕你会伤感不过来。”
黛玉说:“姐姐们说的,我都记住了。那块玉到底是什么来历?上面真的有字迹吗?”
袭人说:“这一家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上面还有现成的眼儿,听说是出生时从嘴里掏出来的。等我拿过来给你看。”
黛玉说:“算了,现在已是深夜,明天再看也不迟。”
大家又聊了一会天,便各自睡了。
漫读君简评:
这是黛玉进贾府的第一个晚上,按照常理来说,此时的黛玉,应该被外祖母拥在怀里安睡。
从贾母的角度来看,女儿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遗留的唯一幼女,拖着病弱之躯,跋涉千里来投奔,那不得疼到骨子里?巴不得时时刻刻搂在怀里爱抚。
从黛玉的角度来看,痛失慈母,来到外祖母身边,外祖母的怀抱,如同母亲的怀抱,是安全,是温暖,也是依靠,投进去就不想离开。
年幼、病弱、丧母、陌生的环境、漫长的黑夜,这些因素哪怕只有一个,都是极度需要抚慰的,何况它们都同时集中在黛玉身上。
而且,黛玉刚刚还因宝玉摔玉受到了惊吓。
此时的她,太需要外祖母的陪伴和抚慰了。
然而,贾母把她丢给一个二等丫鬟,就自顾去安歇了。
偏偏黛玉生性特别敏感而又善于自责,竟然把宝玉摔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并为此伤心抹泪。
这正是被冷遇之后才会有的心理:我远来是客,你们竟然就这样把我丢给下人了,是不是你们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我们知道,当一个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第一感受特别重要,尤其是对心理上不太健全的人来说,第一感受会成为严重的心理负担。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黛玉属于内向型完美主义:对自己极为苛刻,追求完美,凡事总爱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岂不是因我之过?”
敏感的性格遇到冷漠的人情,贾府这座富贵繁华的府第,对于此时的黛玉来说,就像一座冰窖。
没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
然而,黛玉没能从外祖母这里感受到亲情。
在这个倍感寒冷的夜晚,有一个原本与黛玉毫不相干的人,给了黛玉一丝温暖。
这个人就是袭人。
注意看细节,“宝玉、李嬷嬷已睡了。她(袭人)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她自卸了妆,悄悄进来”。
宝玉、李嬷嬷都已经睡了,说明时间不早了,到了该睡的时候了。更应该入睡的是黛玉,因为她经历了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又礼节性的应酬了一天,健康的成年人都要累瘫了,何况是个病弱的孩子,早就应该呼呼大睡了。
此时还没有睡,必有无法安睡的原因,袭人看到了,便过来看看。
这是习惯操心之人的本能,侧面说明了袭人的细心及对他人的关怀已成了习惯。
虽然,在此之前,鹦哥已经安抚过黛玉了,但其份量远不如袭人。这是因为,此时的鹦哥,已经是黛玉的丫鬟了,安抚黛玉是她的份内之责,其安抚之语未必可信。
袭人就不一样了,她是宝玉的丫鬟,她的立场在宝玉这边,凡事都以维护宝玉为先。如果宝玉摔玉真是黛玉之过,那么袭人有责怪黛玉的立场。
所以,袭人的话,在黛玉听来,特别可信,也特别有力量。
袭人轻松地化解了黛玉的自责:“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家这个少爷太古怪了,你要适应她这种古怪,否则伤感的事还在后头呢。
不仅如此,当黛玉对那块玉感到好奇,袭人马上要拿过来给她看,满足她的好奇心,并没有像大人要求孩子一样要黛玉早点睡觉,别再生事。
袭人是一个很容易带给人温暖的人,这个举动,对于此时的黛玉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宝玉摔玉之时,贾母说了句“何苦摔那命根子”,正是这句话让黛玉伤心抹泪。命根子啊,得倍加珍爱,轻易碰不得。
然而,袭人却轻描淡写:“等我拿来你看。”这一句话,一下子就让黛玉觉得,这块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珍贵不可触碰,甚至都可以拿在手里细看。
这样一来,黛玉的心理负担便减轻了,可以安然入睡了。
作者的安排特别巧妙,黛玉进贾府的第一晚,最应该陪伴她安慰她的人是贾母和宝玉。贾母一见面就抱着她叫“心肝儿肉”,宝玉一见面就说像是远别重逢,还送了她一个表字,都表现得极为亲切。
然而,最终陪伴黛玉度过适应期的,却是两个丫鬟。
这正是对贾府这样“诗礼之家”的讽刺,礼仪规矩特别繁琐,表面文章十足,亲情却十分淡漠。这便预示着黛玉进贾府,得不到该有的爱与温暖,反而应了癞头和尚的话,“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因为,“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的黛玉,进贾府的第一晚,就伤心抹泪,悲剧人生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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