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蒋玉菡：一个比贾宝玉活得更高级的玉质少年

《红楼梦》是一部贵族小说，细致地描绘了贵族的衣食住行。但是，如果仅仅把它当成贵族小说，就掉入了作者挖的坑。贵族生活，只是作者为小说披上的一层外衣，他真正要表现的，是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努力活出幸福感的底层人。

其中，女性以刘姥姥为代表，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妪。男性，则以蒋玉菡为代表，一个活在最底层却不甘被驱使奴役，具有反抗精神的男优。

相比贾宝玉的养尊处优、金玉其外，蒋玉菡是出身草根，却活出了光环的玉质少年。他活得比宝玉更高级。　

不能选择出身，却能选择怎么活：贾宝玉在高级出身里沉沦，蒋玉菡在低级出身里奋进。

贾宝玉由天庭的神瑛侍者投胎而来。神瑛投胎的初衷，是“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专为享乐而来。因此，他对将要投的娘胎进行了精心选择：绵延百年的国公之家，有一个奉行享乐主义的祖母，母亲是大家闺秀的典范人物。

因此，贾宝玉从一出生，就自带光环，除了有神瑛之风采，还是整个贾府熊猫级别的人物，倍受宠爱。

也正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才让宝玉“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最终活成了“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纨绔。

蒋玉菡和贾宝玉正好相反，“生于薄祚寒门”，需要努力讨生活，才能保障活下去。

在那个年代，穷得活不下去的人，往往有两条出路：一是卖身为奴，二是卖身为优。优是比奴更低级的阶层，但相对来说，活得更有尊严。于是，蒋玉菡“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做了伶人，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奇优，以至于讨厌男人的宝玉，也对其仰慕有加：“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能被眼高于顶的宝玉如此高看，蒋玉菡必有过人之处，而且这过人之处不在于他的本行，而在于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个性。这是宝玉交友的硬性准则。

被忠顺王府豢养的蒋玉菡，没被豢养成顺奴，身上保留着让人敬仰的品质。因此，他得到了北静王的青目，以贡品茜香罗相赠。

北静王和忠顺王同为平级王爷，明知蒋玉菡为忠顺王府蓄养的戏子，如果不是因为蒋玉菡在人格上有让他高看之处，断不会去招惹。

这过人之处，正是他身为下九流之戏子，却从不自轻自贱。与宝玉初相识，便把北静王所赠的茜香罗转赠于宝玉，说明他不是贪图物质利益的人。

用稍微世俗一点的思维来看他与北静王和宝玉的交往，就会发现，把北静王的礼物转赠给宝玉，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从身份上，北静王远远高于宝玉；从能力上，北静王也比宝玉有用得多。攀上北静王这棵大树，可谓有利可图。结交宝玉能图到什么？不过是个无实权的熊孩子而已。

只能说，蒋玉菡身上有柳湘莲式的江湖气，正如柳湘莲身为世家子弟却去客串戏子，不拿身份当回事，蒋玉菡也没觉得自己是戏子就低人一等。

英雄不问出处，拿身份说事的人，人格低下，自毁尊严。　

一个人值不值得交往，不在于外在的身份，而在于内在的人格。

这也正是宝玉的独特之处，从不以世家公子为荣。

这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极为难得。因此，他们才能惺惺相息，组成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里，以北静王为首，有宝玉、柳湘莲、冯紫英等世家公子，也有秦钟这样的清寒子弟，更有蒋玉菡这样的戏子。

这是个不问出身的圈子，彼此都是平等的，行事风格上也不拘小节，没有那么多世俗的规矩。

宝玉等不以世家子弟为荣难能可贵，蒋玉菡不以戏子为耻更难能可贵。人生在世，不亢易，不卑难。

在这一点上，蒋玉菡和刘姥姥一样，面对权贵，不觉得低人一等。

宝玉不愿意与世俗为伍，便躲进闺阁逃避；蒋玉菡不愿意受庸人驱使，便努力摆脱。

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横眉冷对千夫指容易，比如愤青，比如键盘侠，还比如骂贾雨村的宝玉；俯首甘为孺子牛却很难，被老实人驱使，低不下高傲的头。

作为戏子的蒋玉菡，能做到甘为孺子牛，为喜爱戏剧表演的人苦练演技，唱到了“驰名天下”，但他做不到受庸人驱使。

什么样的人是庸人？既不懂得欣赏他的演技，又不懂得欣赏他的人品，只把他当成一个体面的玩物，比如忠顺王爷，就是庸人。

“物不平则鸣”，这是宝玉说过的话。但是，这个世界，不平的人多，会鸣的人也不少，但鸣的方式则大有不同。大多数人只是嘴上鸣一鸣，当愤青，躲在安全区骂一骂，纯发泄而已。一旦对自己的利益有损，马上认怂。

宝玉即为此类。

他也为蒋不菡不平而鸣，因此支持蒋玉菡从忠顺王府逃出来。但是，面对忠顺王府长史府的威吓，他却哭了，害怕连累到自己，便把蒋玉菡给出卖了。

同样，宝玉看不惯男人们污浊的世界，有事没事就骂一骂。但骂归骂，面对父亲贾政的呵斥，他还是会做出努力上进的样子，并不敢骂给父亲听。

他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躲进闺阁，以逃避现实。他倒是逃避了，却扰乱了内帷，带给一众女孩薄命。

蒋玉菡的“不平则鸣”表现在行动上。面对忠顺王府的“驱制驾驭”，他没有逃避，而是勇敢地寻找摆脱之道。

这样做的风险极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爷的势力何其强大，能逃得脱吗？

鲁迅先生又说了：“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蒋玉菡就是真的勇士，不因风险大而退缩，大不了抓回来被打死，总好过一生被庸人驱使。

于是，蒋玉菡“在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从攒钱到购置田地房舍，一定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谋算，才有这一次出逃。

虽然这一次出逃因宝玉的告密而失败，但他用行动让忠顺王知道，他不是任人驱使的顺奴。

纵观人类发展史，社会的进步，正是因为有这些不怕死敢于抗争的人。

如果都像宝玉那样躲进安全区，何谈进步？

因此，都是“不平则鸣”，宝玉在蒋玉菡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人类的堕落，正是因为有宝玉这样的人，光喊口号没有行动，以逃避为能事；人类的进步，正是因为有蒋玉菡这样的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所以，我们会发现，同样是玉，宝玉只是假玉，蒋玉菡却是真正的玉质少年。宝玉的玉只是表象，蒋玉菡的玉却是内在。

娶得贤袭人为妻，是命运对他的馈赠：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此生的愿望之一，就是袭人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为此，他像孩子一样撒过娇赌过气，直到袭人承诺“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才安心。

宝玉对袭人有一种情感上的依赖，依赖程度到了离开一日都要追过去看望。

可是，以袭人之贤，宝玉之德配不上她。这也是作者又一个体现不以出身论人的地方。袭人有贤妻之德，所谓贤妻，并非通俗理解的三从四德的女人。贤者，有才德之人，其才德仅次于圣人。

贤人应该呆在贤位，才能发挥其作用。袭人对宝玉，可谓极其尽心，又是“良宵花解语”，又是“娇嗔箴宝玉”，终究还是拉不住宝玉要往纨绔的路上跑。

当初，袭人对宝玉的承诺是：“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答应的几件事，宝玉一件也没有做到，袭人果然也就离开了他。

这样的贤人，谁配得上？也只有蒋玉菡了。袭人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行端坐正有所作为。因此她对宝玉说过“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你不成”的话。对于自甘堕落行为不端的人，袭人是不屑的，这种价值观，和蒋玉菡很合。

因此，作者让宝玉亲手把袭人送到蒋玉菡身边：堪羡慕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既是命运对宝玉的惩罚，也是命运对蒋玉菡的馈赠。

娶到贤袭人的蒋玉菡，如鱼得水，能把努力奋进做得更好。有贤妻之德的袭人，得配蒋玉菡，她的贤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这才叫夫妻和合，因此才能“桃红又是一年春”。

拥有世间最好资源的贾宝玉，无论是人品还是命运，最终都败给了一无所有活在最底层的蒋玉菡，这是作者对宝玉的谴责，也是作者对蒋玉菡的赞美。

通部红楼，唯有蒋玉菡，是活得比宝玉更高级的玉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