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想念南京(1)

    在纽约十多年,感慨和感伤的事很多,其中有一件,想念南京。

从前,也知道从外地想念南京什么滋味,比如插队的时候。但毕竟不是那么山高水远,毕竟不算漂流在外。由于不能说买张机票就买张机票回南京,因此这从纽约对南京的想念,便逐渐沉淀为类似固体的东西,成为人体脏器的一部分,跟其他所有的脏器协同运作,而使生命延续,感情涨落,思绪更新。

 

我们南京人,在书面上历来口碑很好。每有文章,必提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多少画坛圣手书界大师;必提此城曾是六朝古都,虎踞龙盘江山多娇。真是要人有人,要地有地。紫气东来。

 

但是我们南京人,在旁人的嘴上却不怎么样。通常,外地人说到南京,不过说南京这个地方蛮好的,马路上的林荫道最是好,可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热的时候没有上海的海风,冷的时候又不发烧煤费,长江以北才有,所以只好干熬。见多识广的人,最多加上一句,听说你们南京的板鸭和大萝卜很好吃。那口气却是没有多少敬意的,“板鸭和大萝卜”,不管字面上看,还是口头上说,都不那么文雅。而且,旁人还会说,南京人不会穿衣服,不管是款式还是颜色,都比不上上海北京广州那样的大城市。所以,我们这个人文荟萃的文化名城,听来就落到一个其实不怎样的地步了。

 

还有呢,南京话也不是那么好听,它没有吴侬软语中的叮呤当啷和如胶似漆,也没有北方语系中的抑扬顿挫和气吞山河,就连四川话都差点被当作国语来普及的。

南京话的缺乏气魄,缺乏表达力,大约是因为入声很多,几乎每句话收尾的时候都是入声收,气势全被吃掉。听人说过,文革的时候,在外地办联络站,各方红卫兵往来不绝,就数南京话最难听。

 

我在上海跟王品素老师学唱歌的时候,她就总是说我唱歌的发声位置低,是不是跟南京人说话位置低有关?“你们不用头声是吗?”她问。

其实,我说的还不是道地的南京方言,我说的是南京官话,或者说南京普通话,也叫城北南京话。不想也一样位置低。我私底下试着用普通话和南京话说一句同样的话“我说话位置低吗”,如此重复几遍,果然是不一样的。南京话说到尾子上,就被自己吞下去了。所以不少南京女孩说起话来,就十分显老,不妖,不媚。

 

南京人出国留洋的,这些年来,似乎也没有在国外给南京挣出什么大头脸来。我们没有《南京人在纽约》,没有《南京人在巴黎》,没有《南京人在东京》一类的影视剧和小说。南京人到了海外似乎就是谋生,挣一碗饭吃,养家糊口而已。没有北京人上海人那样有声有色。

 

南京人待人也不是响刮刮的,不是见面熟,不是自来熟,不会碰上就抱拳叩首,飞流直下。也不会见了一次面分手时就说:有事说一声,咱们哥们谁对谁呀!我们南京人是温吞水,见面平平地说声好,好也是慢慢地好,绝不三言两语之后就称兄道弟拔刀相助。而一旦好了又翻了,也不会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闹他个天翻地覆。南京人就是这样不死不活,不冷不热的性子,没有丰富的性格色彩。小说中的男女主角,凡是在文坛上站稳脚跟的,都没有我们南京人。我们南京人,只在曹雪芹笔下顾盼神飞过。

 

总之,像是庸常得很。

 

翻去年从南京带回来的期刊《钟山》,在1997年的第三期上,看到叶兆言的散文《城南  城北》,赫然心潮便逐节高起来。

我们南京人,是不鸣则已,一鸣便冲天,便惊人。

你要是看到好小说,妙文章,就知道我们南京这把刀刃能切什么样的骨头了。我们南京,给中国和世界赠送了一个赫赫有名的作家队伍,个个名字都是掷地有声的。我们南京的作家轻轻咳嗽一声,地球的耳朵也听得见。

 

叶兆言的《城南  城北》给了我一个脊背,让我在这个脊背上攀上去,从遥远的纽约了望我的故乡南京。

 

南京的城南,以秦淮河和夫子庙为中轴而成文,而成戏。那里给人的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的拥挤,她的嘈杂。要想体验沧海一粟的渺小,到一趟夫子庙就最好。

 

离开南京之前的那个春节,带着小儿子到夫子庙的夜市,想看灯会。儿子是抱在手上的,因为拥挤而格外沉重。那拥挤用一步动半寸来形容是一点不过份的。周围都是我们南京人,说的是南京方言,方言里是我们南京的人和事。那种挤法,当时很煞风景,煞逛灯市的景,现在回想起来,是亲切,是有热闹大家享受的意思。总之,是自己人。跟纽约是不一样的。在纽约,不管什么拥挤的地方,你都千万不要挤了别人碰了别人,别人的身体是金枝玉叶,碰不得的。不管到哪里,最要紧的是管住自己的平衡,万万不要撞了他人。弄得好被赠送一个白眼,你连忙要说“对不起”,弄不好被斥责辱骂,败坏了你一天的情绪。再拥挤你都要尽量不挤到别人,这里有种族仇恨,有等级差别,有性骚扰,有精神损害,样样都是可以告你的。

 

南京就不一样了,你我的城市你我一道挤,挤是你我的日子,坏不到哪里去的。

 

我在纽约住的这栋公寓,一共二十户人家,三家中国人。一楼的徐家从台湾来,没有交往,难得见面只说一声“嗨”。二楼曹家,竟是南京人,从前就住夫子庙。见面凭白地就感到亲切。曹先生告诉我,他从前在南京铁路局工作,到美国是因为妻子移民过来,只好随着来了,其实是不想来的。他笑笑,很憨厚。曹先生说的是城南话,但是口音不是那么重,也许跟他长年在地处城北的铁路局工作有关。曹太太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像一尊笑菩萨。

一次下楼,正好碰到她,她也上班,我们同路。跟曹太太同路,听到了不折不扣的城南话。曹太太说,我们嘛,之前住的夫子庙,热闹呢,什么小吃都有,现在嘛,那个房子拆得了,照我们从前的面积,能分到一个中套,比我们现在住的这个也不差。她说着,脸上出现一种神往的表情。我问她分到房子怎么办,她说,恐怕要家去一趟,看看怎么办,让给亲戚住总之不太好,日后我们回去过晚年呢。

曹太太问我从前住哪里。我说赤壁路,她不晓得;再说西康路,还是不晓得;那么抬出江苏路,还是一个没有数。最后试试山西路,总算有了一点名堂。正像叶兆言说的,颐和路西康路林隐路牯岭路,那一带对于不熟悉的人,诚如迷宫。

曹太太问我,听说你给番人做事,阿是啊?纽约这么些年,中国人凡说起美国人,不外讲“老外”“老美”。像曹太太说番人,还是头一个。我没有查过,城南的南京人说外国人,是不是就是说番人。但是曹太太就是这样问我的,于是我说,是啊,是给番人做事。曹太太感叹了,说,不是嘛,还是你们好,会说洋话,我们没得语言,只得在衣厂做事。我问她衣厂挣钱好不好。她说,计件工资,快就多两个,慢就少两个,所以嘛,经常加班,多挣一得儿。曹太太一句一句的城南话,连成一个思乡的故事。她说她也是不想到美国,但是儿子在美国日后有好得儿的奔头了,她嘛,老了以后还是要想回南京,回南京还住夫子庙。“之前我就在夫子庙的百货商场卖洋糖。”曹太太还是笑咪咪地说,脸上还是一幅神往的表情。

 

偶然上下楼在楼梯上或者门口或者路上碰到曹太太,我们都笑咪咪地跟对方打招呼,虽然也是简单,到底那简单不一样了,是有了不少老乡亲的情意在里面,我们就不说“嗨”,也不说“哈罗”,我们用南京话说“上班啦?”“下班啦?”

曹家住二楼,我家住五楼。晚上下班经过曹家,常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烧菜气味。当然是不知道烧的什么,但是闻上去就是从前在南京常常吃的五香茶叶蛋啊,煎咸鱼啊,霉干菜红烧肉啊,真是走到那里不禁就放慢了脚步。那菜香里面有整个南京城呢。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城南以南不在蓝,城北以北不再美。
城南以南,不再蓝;城北以北,不再美……
南京:老门东的元宵灯会
取经-小小说
南京夫子庙
2014年3月30日(周日) 游览南京瞻园夫子庙(1)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