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十二年前，H毅然踏上火车，在最短时间内到达距家一千多公里，我居住的城市唐山。当然，这个人不是我，那时我和她还不认识，是一个留着到脖颈的散发，白白净净女孩Y。人活着，终究要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寄托，H要给自己的心重新安置个家。对小巷尽头这个家，除了母亲是她唯一的牵挂以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了。在苏州七月份的梅雨季，H一身休闲装，运动鞋，提着大皮箱，打着黑色雨伞，脚步有些沉重地从家的相反方向，走在小巷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戴望舒《雨巷》里那凄迷、哀怨和惆怅的情感，一样适用于H离开家乡小镇那条悠长雨巷时的复杂心情。同样是去寻找她心中的那个丁香姑娘，继续心中那段早已预料本就无望的情感。H经过烈日炎炎的长途跋涉，终于在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来到她心心念念的唐山。唐山这座重工业城市，钢铁、水泥，煤碳混合着铁屑的火光与煤炭的黑色还有水泥的烟灰，对于诗情画意而言，略显逊色。如果不是这座城有她放不下的人，断不会让一个人如此向往，尤其一个生长在烟雨小巷的江南姑娘。H到唐山后，在距离我们工厂不远的瓷厂找了一份工作。不管怎样，H觉得离Y这么近，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可以承受。瓷厂的工作H真的在拼尽全力，一是她个子矮，每天来回的搬卫浴坯子太费劲。再就是窑洞里太热了，大夏天四十多度的高温，弄得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H快速的瘦了一大圈。她刚来我们这面试的时候，我看到她黑瘦黑瘦的，两只胳膊除了骨头就是皮。Y看到H在瓷厂上班太辛苦了，就把H介绍到我们这里找工作，Y是唐山本地女孩，在我们这里工作有段时间了。H虽然对男人戒备心很强，曾发誓一辈子不嫁不育。但是对同性别女人，却没有任何防范心理，别人说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的相信。H办理完住宿手续后，特意和宿管员求情，想要Y在之前的宿舍搬出来，和H两个人住在一起。那时住宿的少，大多数都去外面租房子，所以空出来的宿舍就多了。睡觉打呼噜的，喜欢晚睡早起的，喜欢晚上和男女朋友打电话没完没了的，都可以单独申请一个宿舍。我没同意H想分配到和Y一个班组，而是根据她自身的工作经验以及班组需要进行的安排。有一次在工作中，Y突然说头晕，站立不稳，H着急的冒汗，弯腰背起Y就往工厂门口跑。H却紧张的要命，以后每天更加细心照顾Y的生活起居，Y像个小公主一样，享受着H给予的温暖和关爱。时间久了，我对H了解多一些，H有机会也会和我说说她自己的故事。包括她不快乐的童年，父母不幸的婚姻，以及她对自己女性身体的种种苦恼。职工宿舍的澡堂子，很大很敞，没有任何隔断，只要进入澡堂子的人，就没有任何隐私可言，等于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在雾气弥漫的灯光下。
听工人说，每晚洗澡，H都是最后一个进入澡堂子，夜深人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偶尔碰上晚去的人，她总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墙，把后背留给别人。
我当时很困惑，究竟是什么给拥有女性身体的H心灵和肉体带来这么深的伤痛?难道仅仅是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吗？
到现在，我仍然不解其中之谜。
Y虽然是唐山本地人，但是生得娇嫩，皮肤细腻白净，说话轻柔，性格柔和，宛若一枚江南女子。H豪放的性格里又蕴含着无限的细腻，Y的性格柔弱娇惯，两个人恰好形成完美互补。这份特殊的友谊，让身边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除了心生羡慕，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就包括Y白净的脖子上经常带着的紫色梅花印，大家也都猜到了昨晚她们经历了什么，也不再窃窃私语，而是见怪不怪了。Y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害怕别人发现，用散发将它们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04
都以为，她们的这份“特殊情感”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会地老天荒，甚至海枯石烂。
当我们陷在甜蜜的恋爱或者幸福的友谊里时，往往忽略了到底多久才是天长地久，世界到底有没有海枯石烂的那一天。突然有一天，Y对H说，我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答应家里安排的相亲，所以很快会结婚的。Y用了很大力气，才把这几秒钟就能说完的一段话，表达清楚。
Y看到H暗淡的眼神，解释说，家里逼得急，我也不小了，眼看着要三十岁了，我只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到老了不会太孤单。Y忽闪着大眼睛，说完这些酝酿很久的一段话，然后低着头，等着一场狂风暴雨来袭。
沉思片刻之后，H走到Y身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淡淡地只说了四个字。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除了呼吸和心跳，那仅有的一缕愁苦也被两个人的泪水淹没，她们在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痛苦的情绪。
H小时候，曾经失足在楼梯台阶滚落下去，头部受了伤。到现在脑袋里有一大块淤血没有吸收。
她时常头晕，她和我说，自己脑袋里的淤血，就是一颗炸弹，她早就给自己定下了命数。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和这个世界永别了，我想她之所以支持Y的决定，是因为她怕自己照顾不了Y的一生。Y嫁给了一个当兵的男人，生下孩子后，H曾经尽心尽力照顾她们娘俩出了满月。
前几天通电话的时候，我问到H和Y还有没有联系?
H说，早就不联系了，前两年Y给我打电话，说是来这边有事，顺便看看我，我拒绝她了。
为什么？你还恨她?我不解地追问。
不，我不恨她，就觉得再见面没啥意思了。
H终究没能与戴望舒《雨巷》描绘的丁香一样的姑娘长长久久。
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H好像忘记了，Y是北方姑娘，她本不属于撑着油纸伞独自徘徊在雨巷里的江南女子。
Y走后，H今后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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