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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周刊》对周传基的专访)

(《新周刊》对周传基的专访)

      1984年,张,陈,何群几个人刚拍完《黄土地》,就到我家来过一次,我当时住新街口二条,西直门原来就是一个贫民窟,我的小房间里都是书,书房里坐不下,冬天连蜂窝煤炉子都没有地方安,我一向不待客,水都不倒。我们干聊到深夜。他们主要谈他们在陕北的经历,他们看到虽然解放了多年,但陕北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贫困。那些老百姓表情木然,似乎连思想都没有的。可是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安塞腰鼓,他们三人都被那气势震住了。他们一想,这些打腰鼓的不就是那些平日看来呆若木鸡的农民吗?他们意识到这就是中国。别看我们平日冷冰冰的,时机一到,看我们的吧。他们即兴地把这安塞腰鼓加进到影片里去。我问张艺谋,为什么腰鼓那段镜头摄影机晃得那样厉害,张说,老师,在队伍外面拍的时候我还挺冷静的,可是一走进他们中间,那鼓把我震的,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我激动地不知道干什么好,我只能晃。我说,你晃得好,晃出了第五代电影里节奏最好的一个段落。

  我直到现在都觉得,真正的第五代,一直到田壮壮的〈盗马贼〉其实已经结束,之后他们就各行各路,第五代也不再存在了。我认为〈黄土地〉是他们这一批人做出的最好作品。起码思想上是,但是录音太差,是后期配音,把作品给糟塌了。连外国学生一听就听出来了。我在UCLA给博士班讲中国电影的时候,放翠山结婚那段,一个外国学生突然说,那话声不在她嘴上。我跟英国影评人Tony Ryan很熟,那年我叫他注意我们学生拍的一部新片,他就跑到到香港去看〈黄土地〉,喜欢得了不得。他虽然没能让黄土地参加伦敦电影节,但是他介绍伦敦一家电影院公映了这部影片。这是黄土地在国外公映的第一次。那影院的经理还把上映的海报送了给我。严格来说,这不是〈黄土地〉第一次在国外露面。1984年北京电影学院工作代表团访问美国的时候,我要张艺谋把工作样片的每一个镜头都给我剪下几格来,然后我挑选了一些段落剪成一段幻灯片。我在洛杉矶加州北岭大学历史研究所做的一个中国电影的讲座时,给学生看了这组幻灯片。我放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腰鼓队那付镲的特写镜头,一下子就把全场都给震住了。尤其是那八位从UCLA跑过来蹭听的台湾和香港学生(其中有焦雄屏),他们喜欢得不得了。他们识货,认为那是一部不凡的作品。后来我又到UCLA的博士班去做了一个讲座,这几位年轻人好说歹说把我这套黄土地的幻灯片给要走了。二十年后,当我再次在UCLA给一个博士生班讲课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当年听我课的台湾学生井迎瑞。我问他,你怎么还在UCLA,莫非是职业学生了。他说他这次来是念博士学位,因为他已经是台湾资料馆馆长,需要学位。又是巧遇。后来提起那套幻灯片,他说还在,又过了两年,井迎瑞告诉我,他查着了,在他那里保存着呢。这都是有关《黄土地》出国的不见经传的故事。

  我认为这批学生的经历很不寻常,他们都经历过文革,他们的经历促使他们思考得更深。我说他们是思考的一代。他们想的都是“中国往何处去”这样的大命题。他们具有把国家,社会,民族视为己任的责任感。后面的电影年轻人看不起他们,说他们臭。我倒觉得他们不臭,我的感觉正相反。他们在电影表现手段中的时空处理上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我做过一些调查,事实上整个中国高等学府的78班,整个78届,在各行业里都是最拔尖的。不仅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还有十年没招生,造就了一批精英。这不仅限于电影。它是全国性的。

  他们在校期间我跟凯歌和田壮壮比较接近。凯歌文化底上比较厚,但在电影学院学习的时候吃一个亏,导演系的学生前三年几乎没有摸过机器。我给他们上课用的是录音带,这已经算是难得的了。张艺谋和何群则视觉上受到更多的训练。我直到现在也觉得,假如张艺谋不去做导演,一直致力于摄影师,可能会更拔尖。电影是一门合作的艺术,尽管牵头还是导演,但是光靠导演是不行的。《黄土地》证明他们是很理想的三套马车。可是〈黄土地〉之后,有了点成就,三个人都想独自当导演。掰!这就是现代年轻人最大的本事。这是第五代,也是所有中国年轻人最大的毛病。不会合作,只会“分家”,他们这三套马车如果能继续合作,他们的成就将远比现在高得多。这么多年轻摄影师都当开了导演。这是不适合的,他们的思维不是一个导演的全面的构思,而是一个个画面的构思。我是搞电影史的,有谁知道国际著名电影摄影大师黄宗沾当过五部影片的导演,谁能说出这五部影片的名字来。所有现在公认的十二名国际电影摄影大师都当过导演,可是都没有人知道。我知道。因为我是搞世界电影史的。大概只有一部影片是成功的,好象是《medium cool》,记不太清楚了,要查一查。导演与摄影的思路不一样。

  平时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很少见面,1990年代中,夏威夷电影节我被邀请参加张艺谋电影回顾展的活动,倒是在国外见到了张艺谋,还是那么土。我挺喜欢他这样的作风,不过我也劝过他,在某些场合还是要注意一下穿着。他无所谓。凯歌这方面比较注重。

  那时我劝过张艺谋说,要继续拍电影,那也得试一下娱乐片。在电影里搞艺术是没有很大出路的。事实上,自从〈秋菊打官司〉之后,他就开始不稳了,拿不定主意。中国人喜欢所谓的“雅俗共赏”,这个毛病鲁迅早有断语。实际上也是两边都不讨好。另外,中国没有能力拍大片,大片只有两条,“壮观”,“妖艳”,中国有哪个导演能把握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非要去拍什么娱乐大片,更何况中国电影的生产体制是小作坊式的,连Production designer都没有,这个总设计师是统管整部影片的视觉因素的,这不是一个有视觉能力的导演所能胜任的。说自己能,那是小作坊的思想,大片是工业生产。在中国的影片生产体制中谁管光。连这个最基础,最关键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摄影师不管光,那要他来干什么。中国没有一个合格的制片人,懂得经济学吗?懂得电影制作吗?懂得市场营销吗?靠吹?还有拍大片,一个录音师行吗?我跟陶经最熟了,他再有能耐,没有十几个录音师做他的帮手那是玩不转的。这种性质的录音人才,电影学院培养过吗?什么都不配套,只是串行的制片人想发横财,能拍成什么样的大片?虽然票房不错,但都是靠坑蒙拐骗得来的,对有些人来说,这也就够了,反正钱到手了,你管我是坑蒙拐骗得来的,还是正道来的。这些人只能让人鄙视,都是些骗子。什么法国人看了起立鼓掌38分钟?你骗谁啊?你鼓38分钟我看看。

  我对这一代人最有意见的是,他们只想到自己。有次碰见凯歌。我跟他说,你都成大师了,但你知道吗,你们的老师还在为你们担当罪名呢。你知道电影学院院长沈嵩生在离任的时候,来了一位官员,给他这十二年的院长工作列了三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支持第五代。你们要有点良心,也该去他家探望他,表示一下。后来我问沈院长,凯歌去了没有。他说没有。可是他在陈父亲陈怀凯老师的追悼会上见到了凯歌。凯歌过来跟他谈了谈。我没有问他谈的是什么。沈院长去世的时候,学校奉命低调处理。这象什么话!我感到愤怒!他低调,我不低调。那天我有课,没能去八宝山,我打电话给葛德老师,表示歉意。但是我在课上骂街了。我才不怕兜呢。我希望78班的同学们都知道这件事。

  现在要拍电影,只有拍娱乐片,那也属不得已。但是我在想,其实既然已经成大师了,世界知名的了。还求什么?在夏威夷电影节的张艺谋影片回顾展上,你在银幕前一站,观众都起立为你鼓掌吗?记得吗?你还要什么。拍电影,是你想拍的东西吗?

  如果现在碰见张艺谋,我不会理他。想想他当年的抱负,他应该也不好意思见我。碰见陈凯歌,也就是打打招呼算了。也许他们还不会理睬我呢。

  一句话,你现在也不可能做你自己心里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回到电影学院教书?培养下一代。我相信连国外都会有人来报考你们的研究生的。那里不是心情更舒畅吗?告诉你,有一次在火车上遇见一个人,他在给外国公司打工,得意到见人就吹自己拿了优厚的工资。他嘲笑我拿的工资少得可怜。我跟他说,我们教书匠拿的钱的确少得可怜,可是我有的你没有。他问,什么。我说,学生。我有,你没有。不说别的,我任何时候旅行,在路上一定遇到自己教过的学生。正说到这里,沈悦从门外走过。他探头进来叫了我一声,周老师,我把行李放下就过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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