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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叔叔

我沿着楼下的一间旧砖瓦房慢慢走着,厂倒闭后,剩下没几个人,显得空旷,寂静。十一月的天空像暗黄的旧布缎。我慢慢向厂里原来的早点铺走去,经过一栋八十年代老单元楼时,听见有几个妇女在讲什么,一个说“叶徽文死了,你知不知道?”

“啊?…………你听谁说的?”

“我前几天碰到他们队里的人说的,哎………………他还给我做过衣服。”

“他给厂里好多人都做过衣服……………他是个本份人。”

“是的”,两人就边讲边慢慢走了,而在一旁的我泪水早已流了下来。

她们说的叶徽文就是我以前很熟悉的一位老工人。我常喊他“叶叔叔”,我与叶叔叔好起来最先因为我们是邻居,那是七十年代末,我们所在的厂刚刚建立,还没有楼房,干部与工人都住的是一样的,都住在连在一起的一排平房里,我们与叔叔住的挨着。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刚上小学,而叶叔叔也刚进厂,他是第一批进厂的工人,1975年就进了厂,他老家在农村,虽没文化,但有一项技能让他在工人中很出众,他会做衣服。他面色平和,个子不高不矮,也很适合做裁缝。我们与叶叔叔熟起来不仅因为是邻居,还因为他被我们常请来家里做衣服,厂里许多人听说他会做衣服后就来我们家找他,我当然更高兴,也更自豪,小孩子就喜欢热闹喜欢人多。

每次看见叶叔叔,我都喊他“叶叔叔”,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他也许听不到。叶叔叔当然也很喜欢我,常常鼓励我好好读书,说现在是尊重知识文化的年代,他那时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但在我眼里,他是有文化的,没文化的怎么能做裁缝呢?

叶叔叔给我们全家都做过几件衣服,每当他拿尺子给我量比子时,我更感到一位长辈的和蔼,亲切。他给我做的几件衣服一直保留到我二十多岁时。我很喜欢叶叔叔来我们家,他到我们家后,我们为他在客厅用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搁一块木板,他就在上面做衣服,这是属于他的王国,就像我的课桌。他在上面剪,裁,划,量,像在拼积木,又像在画画,快乐而尽情得施展他的手艺。他有时还要去里屋用缝纫机,我也很喜欢看他踩缝纫机的样子,他踩时常微笑着,动作很熟练,有点像骑自行车,两只轮子快速旋转出风筝似好看的形状,欢快的发出悦耳的沙沙响声。

他裁衣服时,有时喝一口茶喷到料子上,有时边裁,边跟我们说说话,还常边唱歌,他经常唱这一句“………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于国家中兴”,唱时,还用力做了个挥手的动作,这是《霍元甲》里的歌词,当时正放那部让无数人如痴如醉的《霍元甲》,而八十年代初也的确是中国又一个中兴的时期。

因为《霍元甲》,叔叔还常常来我们家看电视,厂里许多单身汉也像他一样只能去买了电视的人家里去看。叔叔在我们家缝衣服晚了常被留下来吃晚饭,接着看《霍元甲》,我更高兴,觉得看《霍元甲》都更好看了,的确,人越多在一起看都越好看,就像人多一起吃饭吃得快吃得香。

厂刚开始建时,还没有楼房,干部与工人都住的是一样的,都住在连在一起的一排平房里,我们与叔叔住的挨着。八十年代初,厂建了第一栋楼房,我们搬了过去,里面住的多是中层干部与双职工家庭,叶叔叔仍住在那里,但他仍常来我们家玩,常来我们家看电视,我们也仍常请他来家做衣服。叶叔叔说了好几次要接我们去他那里玩,有一次趁我放暑假,他就带我去了 ,我仍然记得,叶叔叔所在的队里有一片片的秧田,嫩青的秧苗在春风轻摆,像无数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我还记得去他家的路上有一条河,河上没有桥,长年靠一位老人摆渡,那是我少有的几次由人摆渡过河中的一次。多年后想起来,我们与叶叔叔也许是前世同一条船上的渡客,所以才结下了这样的缘份。

我们到叶叔叔家时,他老婆儿子已经在等我们,许多板栗,花生,南瓜子已经拿出来了。叶叔叔老婆长得很秀气,不高不矮,与他相似。他有一个儿子,跟我年龄差不多,但晒得很黑,一看就是农村娃。

叶叔叔老婆很贤惠,我们一到,她就给我们连忙倒了茶,拿板栗,花生,核桃,豌豆给我们吃,还陪我们说话,说了会后就开始在厨房忙中饭,很快就做好了几个菜,我们与叶叔叔已开始吃了,她仍在厨房里忙,不时笑吟吟的端出一盘盘菜来,害羞的说没什么菜,对不起人。

我读完小学后,读的初中高中都寄宿,见到叶叔叔的次数就比较少了。后来读了化工学校被分配回了厂化验室,这已是九十年代初,可能因为长大了,有点害羞,我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一见到叶叔叔就喊他,但他见到我仍亲切的喊我“x娃子。”

过了几年,厂新建了一栋楼房,里面全是三室一厅,我们与原来那栋楼房里的许多人一起搬了过去。叶叔叔老婆在农村,厂里像他这样的有不少,一般被称为“半边户”,房子当然不可能先分给他们,要先分给干部与双职工。

此后,叶叔叔来我们家渐渐就少了,他有时去街上或路过,我们如看见了他,仍会喊他来坐一会,讲一讲,但讲了会,没什么别的事就走了。我们原来住的那栋旧楼房空出来后,厂里有人就买了其中一些,但叶叔叔没买,可能并非完全因为买不起,也可能他不想买,可能他认为自己终究要回农村老家的。

很快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厂第二次扩建,又招了一次工,叶叔叔让他的儿子也进了厂,他儿子很开朗,看见我常常主动跟我说话。

那时,我已上了四,五年班,有一次我上白班,那时正值香港回归,已沉迷于追星的我与化验室的同事正津津有味的讲着香港回归,为回归后我们会不会看到更多明星而争论,这时,我好像看见叶叔叔在外面晃了好几次,过了一会,有人喊我说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叶叔叔,他看见我,连忙笑着掏出一包比较贵的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摆摆手,说“我不抽烟。”

他只好把烟放回去,挤着笑说“x娃子,有个事请你帮个忙。”

叶叔叔还有事求我,我很意外,“您有什么事?您说。”

“你们化验室的溶液瓶子用完了能不能给我?”

“…………您要那做什么?”

“我想用它来泡酒,用它泡酒蛮好。”

“……………”,我想了想,说“它用完了,一般是我们化验室留着的,如要,得主任同意。”

“你帮我弄一个咂。”叶叔叔讨好似的笑着,巴巴的望着我。

“这是化验室的东西,一般得主任批准才行。”

“…………”,他嗫嚅着,十分尴尬,再没说什么,他不想为难我,走时却仍报一丝希望,说“如果有多的,你帮忙看能不能给我留一个。”

我敷衍“好好,有多的,我看能不能帮您留一个。”

叶叔叔慢慢走了,他走时虽然笑着,但我看见他走得有点远了后,头就耷拉下来,佝偻着,那幅深深的失望难以掩饰。

叶叔叔走后,我与同事们继续讲着香港回归,给他留一个瓶子的事后来也忘了,虽然后来空出了好几个瓶子。

多年后,我为这事很后悔,为自己的矜持与疏懒后悔,我当时应该答应他,叶叔叔没别的嗜好,就喝点酒,喝的还常是很便宜的本地散装酒,而且化验室的瓶子如果溶液用完了,只要给内部人员打个招呼,一般都可以拿走,有的确实就拿去泡酒了,但我懒得去跟人说,还有一点,几年前我们与叶叔叔来往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所以我拒绝了他。

我当时的矜持与疏懒成了多年后无法弥补的遗憾,每当想起已经有些老了的叶叔叔在暮色里离开时那幅失望的神情,我就非常内疚。我后来常想,叶叔叔一定梦中都想要得到那个白色亮晶晶的玻璃瓶,那就像我当时无比渴望亲近某位明星一样,而那种瓶子泡酒确实不错,可以装十几斤酒,越泡越香,往里面放点枸杞,红枣,红萝卜,还十分好看。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与叶叔叔比较近的接触。几年后,厂渐渐衰败,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厂开始精简人员,规定五十五岁以上的都得下来,与许多工人一样,叶叔叔也下岗了。车间主任说还是非常想留住他,因为叶叔叔很本分,做事认真,车间主任不虚伪,叶叔叔做事的确很认真,在车间的岗位比较重要,与同事的关系也比较好,并且一直在一个车间上班,不像别人因为品行,违纪被开除或调到别的车间,像他那样本份,做事认真的工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那段时期,我常常看见叶叔叔走路低着头,很少与人说话,他在厂窝了几天后就回去了。后来,我见他好像为什么事回来过一次,见到他时隔得有点远,我们没有说话,那时他已很老了,而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几年后,厂就被当成落后产能关闭了,那时正值厂建立三十周年。

此后,我四处找工作,倍感艰辛疲倦不堪。我有时会想,已回农村老家的叶叔叔不知在干什么呢 ?是在田里?或去别处找事做了?他儿子当时也应该正四处奔波找工作吧?他一定很想快点正式退休,他那样的工人都这样想,因为退休后就可以直接在银行领退休金,压力就没那么大了。像叶叔叔这样的厂里有很多,很早就进厂,从厂建起,兴盛到衰落,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十多年后的前几天,我就听说叶叔叔去世了。每当听到他这样朴实善良的人去世时,我心头就一紧,感到那个美好的年代已越来越远了,它就像一间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的屋梁,柱子,砖瓦在岁月里慢慢都脱落老化倒塌,最后归于大地。

我后来似乎明白了叶叔叔在厂里上了那么多年班为什么一直没房子,在叶叔叔的心里,他也许一直认为他的农村老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只不过是厂里的外来人。

多年后,那次没帮叶叔叔成了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每个人都曾渴望得到某种东西,儿时的我无比渴望得到一只精巧如意的陀螺,青春时渴望成为某位明星,多年后渴望得到一个平安,和睦的家庭。叶叔叔当时无比渴望得到那种玻璃瓶,他后来应该无比渴望得到一份像他当初进厂时那样可以养家的工作。

当代社会的高速更新换代下,与配钥匙的,修自行车的,走街串巷卖麻花的等一样,裁缝铺也正在慢慢消失,现在很少能看见那一古老的手艺了,只偶尔在比较偏僻的乡村见得到。光阴流转,我已至中年,每当路过裁缝铺,看见里面踩着缝纫机的裁缝,听到缝纫机转动的那沙沙的声音,我就会想起叶叔叔,有时看见自己的旧衣服,看见七,八岁少年的衣服时也会想起他,想起他与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亲密,美好的时光,他那亲切的面容,他裁衣服时的样子,他唱《霍元甲》胳膊那用力一挥的动作,当然还会想起他家乡的那条河,那轻轻的橹声,那清冽的可以映出我们笑容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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