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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连载】小镇上的赫马佛洛狄忒斯

赫马佛洛狄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阴阳神
赫尔墨斯阿佛洛狄忒之子。

「筑土为坛」公众号重磅推出彭耘夫小说《小镇上的赫马佛洛狄忒斯》,每周六日连载,敬请持续关注……

前章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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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不是条龙,就是条虫”

贰 辟邪剑谱

文 | 彭耘夫


皖西宣言

三年级下学期,班上调来一位新任数学老师。老师姓蓝,不知何方人氏,口音奇特,第一堂课开场白是:同学们,我姓难,你们以后就叫我难老师……我们在讲台下各自纳闷,难,居然有这个姓?

果然人如其姓,“难”老师嗜好在试卷上设置一些刁钻古怪的题目,让我们苦不堪言。此前我们均分都在八九十分以上,正是人人顾盼自喜,庆幸生在了人人皆可为尧舜的盛世。谁料老蓝一来,行情大跌,全线飘绿。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开始羞于与吴迪、曾强之流媲美,算是提前经受了挫折教育,初尝人世的艰难。

然而我们很快发现,有一个人——李安乐——的卷子上依然有一根油条,两个烧饼,依然桃花灿烂,灼灼其华,并且无论题目百变,都能一直灿烂。

若只是解出几道附加题,还不足以让老蓝心服口服。我和李安乐其后被他拉进了奥数班,为地区上的奥数竞赛做准备。李安乐常常不动声色,根本不用演算,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张奥数卷子填得满满当当。我坐在这小子旁边,只有手执从他那里蹭来的多余草稿纸干瞪眼的份。

这时老蓝在讲台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抖得销魂蚀骨,轻柔又迷离的目光围绕着提前交卷的李安乐,歪着一张大嘴呵呵痴笑:“嘿,妈妈的,就没有这小家伙做不出的题!”蓝老师在莘莘学子中大浪淘沙,发现了李安乐,那是如获至宝。

除开超前和领先的“业务能力”不论,李安乐在学生中的威信抵达巅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率领我们对班主任发动了一场兵谏。

我们班主任姓冷。同老蓝一样,也是人如其名,看上去比较冷,同时颇有几分姿色,堪称冷艳。

老冷那时虽早年过三十,却是风韵动人,在教学楼上穿行时姿态独树一帜,也是颇为“冷艳”——“冷”在无论见到学生还是其他任课老师,一双妙目总是仰望天花板,假如没有天花板,就会仰望星空,看上去志存高远;“艳”在当她摇身而过时,短裙包裹住的腰身常常如水蛇左右摇曳,所到之处,仪态万千,因为洒了香水,更有香如故,真是风景那边独好哇。

在镇小学,只有一个人能令老冷脸上冬去春来,雪化云开,浑身上下冷处不冷,艳处增艳,那就是我们的马副校长。

马副校长虽然生得猥琐粗短,新教学楼奠基仪式上扛着铁锹的样子让我不禁联想到卖炊饼的武大郎武叔叔,却为人内秀,精明过人兼能说会道,当时也年富力强,只待白胡子老爷爷没两年退居二线,就会荣升校长主持大局。

我那时是语文课代表,有回去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发现在座的两位女老师一见有人进来,就警觉万分地停止交谈,脸上神色心照不宣,颇有地下工作者般的神秘气息。

出来以后,我就躲在窗户旁边窃听。

只听得一个说,你可晓得,吾昨晚上起夜,死活睡不着,就站在阳台上乘凉,可晓得吾看见什么了咹?路灯下面有个人影呵,鬼鬼祟祟,就溜进街对面冷霞家,然后门一开,灯一照,你晓得是哪个了吧?

另一个说,啊哟,吾还不晓得你要讲黄子呀,你不用讲,吾用脚后跟都想得到可照。是个男的,可对?那个男的是马校,可对?

头一个又说,啊呀,这个冷霞真是个骚狐狸精,是个骚货,哪个不晓得她就是仗着跟马校有一腿,成天在单位里目中无人?

同桌王猛的爸爸跟老冷是同宗。王猛说,他爸有回在饭桌上跟他妈讲,老冷早年不幸,她老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无力归还,被债主找上门来堵在天井里,急得要投井自尽。

当时在地区师专读书的老冷本来被母亲锁在厢房里。关键时刻,一向惜言如金的老冷抬起玉腿踹开房门,一声娇喝:吾是他女儿,他还不起,把吾人来抵可照了?!

于是花信年华的老冷连一场正经恋爱都没有谈过,就草草下嫁给债主患有严重脑瘫的弟弟。老冷以身救父,不,是殉父,在街坊四邻中一时传为佳话。

老冷学中文出身,平生却最不喜迎风下泪对月伤心的路数,常常自称信奉“现实主义”。她最钟意两类学生,要么学生本人优秀,能给她带来业绩;要么学生家长牛逼,能一步到位,能给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因此常务副乡长老乔的掌上明珠,也是班上最不受欢迎的女生乔爽,被老冷一手提拔为文艺委员,尽管以乔爽的体型资质,别说跳舞,跳不跳得起来尚且存疑,唱歌更是绝不在调子上。

老冷手腕高超,赏罚分明,一手后来被学了《楚辞》的我们戏称为“天问”的招数更是例无虚发。她若想表扬一个学生,就当堂提问;若想折腾乃至折磨一个学生,好嘛,还是当堂提问。

区别在于,对前一种学生,老冷会问一个连我们乔爽都能不假思索脱口答出的问题,并且会在随后加以赏鉴:“哎呀,答得好,答得太好了!真是个聪明孩子!坐下吧~”而对于后一种学生,老冷则会玉面含霜,提出一个问题,刁钻古怪直追哲学上的“终极问题”,令后来的我深深怀疑她自己能否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所以学生当然只能是张口结舌,于是,老冷紧接着圆睁怪眼,一声娇叱:“怎搞的嘛!上课怎搞也不给我好好听讲?个蠢货。个饭桶。个没得出息的东西。你给吾站到黑板上去!”

曾强无疑经常做“站到黑板上去”这种难度系数颇高的动作,而对此无论是我们还是他本尊都不以为意。但是我们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连李安乐都要“站到黑板上去”。

吴迪毕竟头脑简单,他从来没有想过,老冷何以只让曾强“站到黑板上去”,而不让与曾强同样引人注目的自己也试试。但我那时已经知道真相了——吴迪是富二代嘛。

老吴这个人虽然花心酗酒爱打人,对吴迪这一脉单传的独苗还是贯注了足够的重视。我曾亲眼在打酱油的路上看见老吴站在院子里把大大小小的礼盒往上门家访的老冷手上塞,而笑靥如花的老冷看上去一脸的不情愿,双手却很诚实地收下了。

安乐妈料想没有生意人老吴这等豪阔,李安乐确实也无需她费这个心。不过,李安乐其后虽没有就范,毕竟也还是被要求“站上黑板”了。说起来,这要怪坐在我后排的华子。

四年级上学期,华子插班做了我们的同学。

因为老实木讷,平平无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子就像一种无色无味也不流动的气体,在我们之中仿佛并不存在。

大概是在下学期返校以后,老冷硬是把老实巴交的华子搞成了焦点人物。

老冷似乎一夜间对华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课上常常拉下脸来,以她既能点石成金,也能点金成石的纤纤玉指戳向一脸无辜的华子:“王华!呆着干什么?站起来!你来回答刚才这个问题。”

其实,华子就算真能答得出来,看见这种杀气腾腾的大阵势,口吃的老毛病也会被吓出来,所以往往是一如老冷所料,呆立当地,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演示什么叫做竟无语凝噎。

老冷接下来就开始文采飞扬,思如泉涌,从她庞大的词库中调兵遣将,组织出各种富有攻击性的语句在大家面前招待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华子。这种场面有时会在我观看年代剧时浮现到眼前,批斗会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华子这里,这不仅是富有攻击性,简直是具有毁灭性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使在精神层面,也不是谁都有李安乐那样的抗击打能力,或者像那些人所说的,匪夷所思的不知羞耻。

我记得事情的转折萌芽在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

那天下午,我跟着李安乐过桥时,手里的橡皮球上下抛接,却在一瞬间失手,顺着桥堍滚到了河岸下的芦苇丛里。我们就溜下去找。

在河边,李安乐似乎用余光瞥见桥洞下有个小小的黑影,就用肘捅了捅我示意。我们走近那个蹲踞在地上的人影,听见那里传来压抑又破碎的啜泣童声,等到他抬起头来,那是华子糊满涕泪的有着标志性高原红的小脸。

我和李安乐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目光里的柔软和黯淡。

后来我有些后悔,想着假如把印子哥的箴言传达给华子,会让他好过一点。然而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李安乐倒是蹲在华子身旁,跟他叽叽咕咕地耳语了一阵子。

我忽然想起橡皮球还在苇丛里,就回头下去摸寻。等回到桥下,李安乐已经揽着华子的肩膀双双站起,而华子也不再啜泣,睁大眼睛,很专注地听李安乐说话,不时点头。

据我总结,李安乐对华子所说的话,核心意思无非以下几点:

第一,华子没有错。

第二,错的是老冷。

第三,老冷也会犯错。

第四,华子很好。

第五,华子会变得更好。

非常惭愧,这些话从我嘴里出来,就变得这样干巴巴,完全是一袋没下锅的方便面。然而当这话从李安乐口中讲出来,就天差地别,就像把这袋方便面投入滚水,煮透,揭开盖子就是个色香味俱全。

李安乐跟老冷只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想得多,说得少——据印子哥说,狠人一般都是这样的。正是从那时起,我认识到李安乐只是说得少,并非不能说,而一旦说话,就言必有中。

在那之后,老冷还没有停止对华子的“迫害”——老冷过分了。不知道那天她再次当堂发难时,曾强有没有联想到常常在体罚自己时“出师无名”的老曾。

老冷虽然不会治病,却长于治人,下手之际算得着手成春,所以想得出拿屁来做文章。我们那里古早时属于楚地,除却民风剽悍,也是人物灵秀,真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事情是这样的:虽然味道不佳,也没什么荤腥,那天午休时,华子没少吃他开包子铺的父母塞给他当午饭的包子,大概是受到了小镇富二代吴迪和官二代乔爽高级便当的刺激。

于是在下午的语文课上,正值老冷一脸陶醉地吟咏佳句的当口,华子很不识相地放了一长串掷地有声的屁,高亢嘹亮如同龙吟鹤唳,但是与古诗词里的意境显然不是很协调,讲台下就笑成一片。

就像李安乐搞事时所讲,华子放屁的时机虽然没有拿捏好,然而这种事其实让放屁的“屁民”很难办,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不放屁;而冷老师因为放屁的人是华子,就要让华子“滚出去”,这可就是老冷的不是了。

老冷虽然也像李安乐一样想得多,却没有多到能逆料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李安乐不但具有这种判断力,还具有挑战自己绝对权威的决心和手腕。

华子当时面红耳赤,揪着衣角,正站起来要离开最后一排的座位要滚出去。忽听得教室里平地一声雷,大家觉得这声音似屁非屁,转向怪声出处时,只见李安乐才把掩口的右手放下,皮笑肉不笑,用左手把玩着圆珠笔帽。

我心下登时雪亮,料想老冷还在注意李安乐,也迅速地放了一个“屁”。那边厢吴迪他们乐了,挤眉弄眼地带动其他几个淘气男生,纷纷在课堂上大出虚恭起来。此时所有的女生都已端不住了,记得有个叫潘华的女生因为胖墩墩,笑得又前仰后合,差点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场面失去控制了。在老冷的地盘,这是没有过的事。

我们的冷老师站在台上,先是呆若木鸡,随后秀发戟张,柳眉倒竖,杏眼欲裂。讲台下我看得是心惊肉跳,就是后来与初恋情人邂逅,也没有那样的特效。

老冷毕竟是个狠人,她美目略一流盼,就是记妙着:“好,好嘛,跟吾作对是吧?吾跟你们讲着,今天谁不把之前学过的课文全给我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就都拜(方言,“别”)想回家吃饭!”

老冷头脑缜密,顿了顿又说:“有谁背好了,到吾办公室来。”

老冷这一手棋,看上去是一记将军,不但收拾了主犯,还殃及其余,就是要让广大的无辜群众也一同受罚,以孤立主犯,直追两千年前大秦帝国万古流芳的连坐。我们当时虽只学过课本上三四篇课文,每篇字数也不过五六百字的样子,然而累加起来,体量就很不小。况且临近放学,谁能一时间背出来回家吃饭?

台下哀声一片,除了几个向来皮实的,都苦着脸,真是少年即识愁滋味了。

不多时,忽见得老冷袅袅婷婷踱进了教室,经过我身边时,身上除了脂粉味道,还有一股上好瓜片的浓郁香气。

我舅公是市里茶厂的领导,家里总是一柜子好瓜片。我一闻之下,就能分辨出瓜片和当地出产的黄芽茶。老冷享受这样高级别的领导待遇,实在让我心生敬仰。

老冷把她的快意建立在我们的不幸之上,春风满面,洋洋得意,而当她走过正在低头念经的李安乐时,余光下有一丝冷笑掠过。

不一会儿,她转到乔爽桌前,笑吟吟地道:“爽儿,吾听你妈妈讲,这学期你蛮用功,课后一定差不多背清亮了吧?”一边向正抬头冲她傻笑的乔爽同学挤眉弄眼,就差上手把她拽出去了。

哪晓得乔爽闻言一脸实诚:“冷老师,吾,吾还差好多咧……”

我看见这出滑稽戏,拍了拍前排也正在窥视的李安乐,两人相视一笑——古今多少事,都在冷笑中呵。

老冷谈不上此行不虚,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拍屁股走人。

然而她毕竟厉害,是奇计百出——不过十几分钟,老冷又背着手跑进教室,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叫道:“哎呀,乔爽,你家里头有点急事,要你赶快回去。明个(方言,“明天”)再背,啊。”

这时李安乐已经把课本合上,像是已经胸有成竹了。我受到了惊吓——两千多字,这一会功夫,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狗日的。妖孽。

乔爽收拾书包时,老冷已经走出教室有顷,李安乐却还没有跟上去。

我以为这小子是背不出来,终于放弃了,心里感到平衡了,松快了,准备听之任之,干脆往桌上一趴,饿死算了,又不失节。

乔爽正背上书包,起身要走,李安乐突然站起来一个箭步,伸手往她肩上一按,好似武林高手传功,生生把乔爽按回了座位。乔爽猛吃一惊,抬起头来,一脸幽怨地望着李安乐,一个字也说不出。而后者盯着乔爽,眼放寒光,料想乔爽也是没胆气走人了。

李安乐接下来也不说话,抬腿就往办公室走去。

教室里本来一片闹哄哄的念经声,这一来,虽然依旧闹哄哄,却转为对李安乐的议论纷纷。曾强胆大,我也好奇,于是两人形成默契,一起溜到办公室外,要看个究竟。

我和曾强扒住窗沿,透过百叶窗的间隙,看见李安乐的背影。像来自一个倔强的小老头,那背影的线条是瘦,冷,硬,孤单,又锋利,让我想起八大山人在宣纸上画下的一只鱼鹰。与此同时,老冷侧坐在办公桌前,睥睨的目光透过她秀气的金边眼镜,也是一般的冷,硬,孤单,又锋利。

老冷嘴边挂起一角慧黠的冷笑,说,李安乐同学,有黄子话,要跟冷老师讲呀。

李安乐讲话,永远声调不高,而且慢条斯理。我们听见他的背影对老冷说:冷老师,吾是来背书的。吾背完了。

日妈,妖孽!我和曾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这句话。

老冷不知道我们在偷窥,没有和我们对视,但我们眼见她眼神中一览无余地掠过一丝惊诧之色,然后老冷把左腿跷在了右腿上,抖得一惊一乍,不再有她往日的风情与风度。

老冷把两只玉手往茶杯盖上一掩,冷笑道,好嘛,你背,你背嘛。

李安乐顿了顿,架势如同歌手清嗓,然后他那种乳臭未干,不疾不徐,还讨人嫌的书声,就开始在办公室内外琅琅流淌,像一柄利剑,在老冷那一面“师道尊严”的牌匾上狠狠锯下,无形中血光四溅。而与此同时,这声音也开始在我们敬仰之情的山峦上进一步冉冉升腾,直上云霄,拔山扬海。

我跟曾强正为之目眩,为之神摇,为之高潮,不想刚刚过半,办公室中突然一声惊雷:“李安乐,你给我滚回教室,给我老实站到黑板上去!”

我跟曾强大吃一惊,转身就往教室跑。老冷积威之下,那真是连滚带爬。

我们前脚回到教室,李安乐后脚才慢悠悠地跟来。李安乐走起路来,也是渊停岳峙,非常有范。只可惜那时还没有到青春期,尚未发育扯条,说得好听些,是看上去稳而静,说得难听些,就是很古怪,有一点老气横秋。

老冷说,年轻人,就是要有朝气,要活泼泼,你们看看我们乔爽,再看看我们吴迪,可对?我听见这话就想笑——乔爽一身娇气,吴迪一身流气,显然不对嘛。

我们看见李安乐的神色,感到不亚于老冷先前听到他已背完书时所感到的意外,因为在这小子脸上,我们没有看到大失所望的沮丧,而是满面喜色,简直是喜气洋洋。

不过,从接下来事态的发展,特别是李安乐发表的那篇被我们戏称为“皖西宣言”的煽动性讲话来看,这种喜气洋洋里确实潜藏着承前启后的玄机。

李安乐一走进教室,走进大家目光的交点,脸色随即一变,把红脸抹作了黑脸。我们眼看他径直走上讲台,搬过老冷的“龙椅”,一脚就踩了上去。

李安乐那时就像拿破仑,假如别人当面谈论身高,会让他心中跑过一万匹草泥马。恰如有的人可以自嘲是个“秃子”,但是你若胆敢在其面前乱谈哪怕“电灯泡”,或者“亮”,他就要把这个记在恩怨簿子上。然而李安乐比拿破仑更讲“人道主义”,所以一般不会拿把大刀消除自己在身高上和别人的差距,而只会在比如合照时把脚踮起来。

闲话休提。李安乐得以登高,有机会“一览老冷小”,就开始搞事。他站在椅子上,面带杀气,是前所未有的高高在上,语气中却洋溢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像是在朝心上人伸出一只挽留的手。

还是用那种不紧不慢的声气,李安乐说:冷老师讲,背完课文,回家吃饭——吾是背清亮了,但大家听见了,老师讲话不算数。她还是不给吾回去。吾想跟大家讲,就算今个(方言,“今天”)冷老师把大家留下来,是因为别人捣蛋,她可会放别的背完书的同学回去?不会。讲到底,冷老师是不喜欢华子。所以华子在课上放屁,她就让他滚回去;哪个敢出来捣蛋,给华子出头,大家笑一笑,她就要大家陪我这个闹事的一块挨罚。我要给大家道歉,你们可能也会觉得吾是没得事找事——但你们可想过,冷老师不喜欢的同学不止华子一个。冷老师不喜欢他们,到底可有黄子理由?!

李安乐说到这里,斩截地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像坝子下的湖水,静静漫过我们每一个人,深沉又明亮。而我们听了这话,都没有吭声,因为我们还想听下去——你永远不要低估孩子们的心思和心数,他们不只可能会在十岁上下来月经,打手铳,还可能看见大人们看不见,想不到,甚至做不到的事。

李安乐面对台下的沉默接着说,我们先讲今天的事。哪个不放屁?华子放屁,吾跟着捣乱,吴迪他们也学样,然后大家忍不住笑了,那犯错的是吾们所有人,是吴迪他们几个,是吾,还是华子?吾心里头觉得,要讲哪个犯错,当然不是大家,不是吴迪他们几个,更不是王华,只有吾跟另外一个人。吾不对,是因为吾带头捣蛋。除了我,还有哪个也不对咧?是哪个?是冷老师!吾之所以要犯这个错,就是因为冷老师对华子,对吾们里头的一些同学犯了更大的错!华子成绩瓤(方言,相当于“差”、不佳”),可是总有人成绩瓤,这可是他的错咧?成绩瓤,就应该挨罚,挨批评,出洋相吗?大家再想一想,冷老师不喜欢的同学,可都是成绩瓤?吾们都晓得“公平”这个词是黄子意思,但吾觉得,在冷老师心里头,没得这个词!这就是吾要肏(方言,“调皮捣蛋”)的原因。吾捣蛋,吾情愿一个人受罚,让大家,包括华子,都回家。但是不管怎讲,现在冷老师让吾们都没得法子回家吃饭,哪个又能回去?!

李安乐又是一顿,然后看着台下继续说,讲实话,吾们自己没得法子。那到底怎搞么?吾讲,就一个字,等!吾们就一直等!吾们一个字都不背。吾跟你们讲,待会冷老师肯定会让吾们走,她自己还要回去吃饭咧。但是吾们不走!因为吾们没有背完嘛~等到什么时候?一直等到爸妈们都等不及了,等到他们都找来。他们就会问是黄子原因不让小孩回家吃饭。到时候就一块让他们来评理,看看以后可要怎搞!

我在台下,看见大家中的许多人听到这里,眼睛都变得很亮,非常亮。据我猜想,对于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说,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几次更亮的时候了。大家就不说话,继续沉默。之前,沉默里的花朵还含苞待放;现在花开了,花儿怒放——各种颜色,各种姿态;却又是一种颜色,一种姿态:我们就听他的,我们等。

窗外操场边,路灯的昏黄渐渐盖过了火烧云漫天的亮堂。

云卷,还云舒。

风动,幡也动。

我们的心不动。

华子后来曾告诉我,那次有来接小孩的家长指点,要他领着他爸妈一起去“让老冷看看”。于是清明前后,华子和父母背着成麻袋的新茶和笋子到老冷家去了一趟。之前入学和家长会,来的都是华子的伯父,我才因此了解华子家里的情形。

华子的父亲婚前是木片场的工人,因工伤断腕。后来老大,老王因为残疾一直找不着媳妇,经人介绍,才娶了华子的母亲。华子母亲比丈夫大六岁,其实人生得端方,性情也温柔。一直嫁不出去,一是因为家里实在困难,二是因为她自小因病失聪,所以也不会说话。

老冷从此没有再为难过华子。这也许是因为华子父亲伸出的义肢比任何时候老冷的心——哪怕是出嫁时花轿上老冷的心——都更冷,更硬,也更锋利;而华子母亲比划着向老冷说明来意时身上的温柔,比任何时候的老冷——哪怕是飞身救父时老冷的心——都更温柔。

奇怪的是,老冷不仅不再为难华子,对其他人也收敛了不少,以她的手段,绝不会不晓得擒贼先擒王的妙道——然而就是在老冷手下,李安乐当上了少先大队长;而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件事,老冷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安乐这一边,为他说话。


下期更新(8月9日)

第四章 十三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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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卫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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