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山海梦——曹子解析“大荒山”

万古镇幽州，秩祀同岱宗。

清代康熙《过广宁望医巫闾山》的诗句，将医巫闾的地位推到历史新高。受其影响，华夏大地上掀起一股朝拜医巫闾并写诗作词的热潮，从康熙朝到道光朝，从朝廷到民间，也是史无前例。

十八世纪初叶，当时的皇帝乾隆和后来的文豪曹子，各自朝拜医巫闾，各自写出两首吟咏翠云屏的诗。

翠云屏，系医巫闾山下北镇庙旁方广丈余的巨石，明代镌有都御史张学颜所题“补天石”三个大字。

乾隆的两首诗，皆以《翠云屏》为题。其一云：

嶊巍孤峰削玉华，山枢旁出古槎枒。

何人解事为镌泐，语凿空犹道女蜗。

其脚注曰：上有旧镌，明御史张学颜题补天石三字。

其二云：

庙西峙立翠云屏，凝盼谁能拟色形。

一石丈余大方广，补天两字出何经。

曹子的两首诗，均有假托。其一，见于《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假托为“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其二，见于《红楼梦》第八回，假托为“后人”之诗。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后人”二字，点明对前人之事的追述和补缀，亦即对第一回里“偈”乃至前半回的追述和补缀。此诗所写之物，系男一号项上挂着的落草（巢）时衔下来的宝玉，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映入眼帘的是宝玉，浮现脑海的是顽石。

关于大荒山无稽崖，脂砚斋甲戌侧批“荒唐也”“无稽也”，是穿凿附会，还是信口雌黄？至此恍然大悟：“后人”认为，女娲炼石神话，荒唐无稽；女娲之火竟然炼出无材补天的不合格产品，且被丢弃在大荒山下，更加荒唐。

“后人”作诗面对的材料，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大荒山之所以被称为大荒山，是因为它是“又向荒唐演大荒”的舞台。简而言之，大荒山，就是“后人”贴在补天剩石所在之山的标签，因而成为补天剩石所在之山的别称。

那么，这般补天剩石，世上有多少块呢？答案在第一回里。昔时炼成36501块，用去36500块，只单单剩下1块未用。1︰36500，彰显“大荒”之物的罕见。并非绝无，确系仅有。

医巫闾山下北镇庙旁的翠云屏，明代镌有“补天石”三字，且载入《红楼梦》同时代的御制诗和地方志，迄今依然字石共存，当属史上唯一。

失去幽灵真境界，句中“幽灵”，即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幽微灵秀地”。周汝昌主编《红楼梦辞典》在对“幽灵”做出如此诠释后，没有更进一步，没有著录“幽微灵秀地”，因而无法看到“幽微灵秀地”的诠释。

冯其庸 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这般诠释幽微灵秀地：意谓这是一个远离尘世、深幽美妙且群芳荟萃的地方。但是，该辞典没有著录“幽灵”。

却说幽微灵秀之“幽”，若为幽远之地，似应等同古代幽州之“幽”。医巫闾山，本系幽州镇山；史上唯一“补天石”，就在医巫闾山下。

再说《红楼梦》第一回之“偈”，所写之物，也是补天剩石；所处之地，也是大荒山。只是，大荒山是否属于标签，是否属于别称，并未言明。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幻来，衔玉而生的男一号，前世尚且栖身于幽州之镇医巫闾山下——幽灵真境界，今生方才幻化为凡人——臭皮囊。

顽石通灵，化为美玉，投胎为人。如此神奇的“跨界”三步，在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走出来呢？

或岳山，或镇山，或类似的名山。

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赏封内名山者，通灵助化，位相亚也。语出晋代张华《博物志》。能够通灵助化之山，不可能是普通的山。

诚如清代康熙《过广宁望医巫闾山》所云：万古镇幽州，秩祀同岱宗。

秩祀同岱宗，万古镇幽州的医巫闾，理当具备通灵助化的神力。

一僧一道，当为通灵助化的“执行者”。文本中的人物设计，应合“补天石”旁镇山神庙的衬托。

古人云，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无曹子在第八回的解析，对第一回中大荒之义的理解，似乎只能停留在表面，停留在脂砚斋甲戌侧批“荒唐也”之上。读者、抄者和注者，概莫能外。

周汝昌主编《红楼梦辞典》舍“大荒山”而著录“大荒”。其“大荒”释文，引《山海经》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句，将“大荒山无稽崖”释为“寓荒诞无稽意”。

冯李《大辞典》增订本这样诠释“大荒山”：“山名。盖借大荒之名，寓荒诞之意。”其所引《山海经》语句，似为地理之证；所引脂评语句，则为荒唐之证。

这两部专书辞典对大荒或大荒山的诠释，难免令人产生避实就虚之感：《山海经》里的大荒山，是山，是名为大荒的山；《红楼梦》里的大荒山，不是山，仅仅是假托山名的大荒。至于大荒山与补天石有无关联，或曰补天石可曾坠落于大荒山，无从知晓。

回头再看那四首诗。相比之下，康熙的两首，就事论事，不过女娲和补天；曹子的两首，则触景生情，顾石而自怜。

至此，不妨为曹子设计个情景片段：循着北镇庙到补天石的方向，登上医巫闾山巅，发现辽代耶律倍的藏书楼——望海堂（遗迹）。驻足望海堂遗址，远眺，可见波澜起伏的西海沿子（西海口）；俯瞰，可见滔滔流过的灵河（大凌河）。

顺便说下。大凌河，辽代名为灵河。灵改凌之后加上“大”，以别于小凌河。小凌河之凌，辽代也作灵。

山风习习，心潮阵阵。饱读诗书的曹子，不禁想到屈子《远游》里的诗句：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夕始临乎于微闾，唐代王逸注曰：暮至东方之玉山也。其依据，出自《尔雅》：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

于微闾，即医巫闾，乃东方之玉山；珣玗琪，系东方之美玉，足以为《石头记》担纲。

补天石，大荒山，美玉，灵河，海，曹子所见所想，宛若齐备的命意作文材料。浏览作文材料的过程中，一个伟大构想已然在伟大作家的脑海里形成：

以大荒山下补天石为载体，以顽石幻化美玉乃至男一号为主线，以自己的人生境遇为素材，以抄录石上书的桥段为起点，伏案十载，呕心沥血，终将《石头记》抄编成《红楼梦》，实现“以告天下人”的夙愿。

所谓“抄”，也是作者匠心之所在。原本是“石上书”，曹子不去“抄”，总得有人去“抄”。否则，何以刊行于世？

仅凭一个“抄”字，就否定曹雪芹为《红楼梦》原作者，难脱刻舟求剑之嫌。至于此曹雪芹是否彼曹雪芹，问题和答案，都不在文本之内。

而文本层面的大荒山，历史地理层面的医巫闾，当可完满匹配。

下篇：西海沿子敦敏情

【作者简介】

    吴 歌，曾用名吴 戈。高级经济师。市级非物遗“锦州方言”代表性传承人。锦州市“最佳写书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语言学会会员，辽西区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锦州市凌河区作家协会前主席。内蒙古自治区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工业摄影协会会员。今日朝阳网文化信使。散文《丁香雨》入选庆祝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七十周年《赛努呼和浩特系列文集·散文集》。出版专著《东北方言注疏》（白山出版社 2016年），参加编著《人文锦州·民俗风情卷·锦州方言》（辽宁人民出版社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