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大哥家的枣熟了。
“今年的枣贼多,就是小了一点。”他指着手机屏幕里那棵如宝塔般缀满珍珠般的枣树说道。
所谓的枣,不过是本地常见的小种枣,俗称白蒲枣的枣。我的嘴里大口咀嚼着他带来的枣,脆,甜。个头确是不怎么起眼,但那味道却是那么的熟悉与亲切,让我不由想起记忆中的那棵枣树。
老家庭院的一隅,也曾经顶天立地般立了一棵枣树。那枣树苗不知从何而来,许是父亲从邻居家移植而来的吧。总之,某天放学归来,就见一棵看似瘦弱的枣树苗已种在了庭院的空旷处,时不时还摇曳几下。总而言之,它由此成了我们的家庭一员。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不是放书包,而是到枣树前问候,喜欢用自己的脖子去比划一下,看它又长高了多少。刚开始也还好,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它就开始使劲地往上蹿,超过了我的个头,超过了不远处的那猪栏间,到底要长多高呢?我不知道,或许天知道。农家小院那片天空,才是它心之所往和努力突破的天地。
跑久了会累,长高了其实也会疲倦。总而言之,或许与楼有约,那棵枣树长到差不多两层楼那么高时就不再长了,但那高度却足以让我仰望,也足以让我成为寓言故事中那只仰望葡萄架上串串葡萄的小狐狸。天天盼着它长高长大,我有我的小心思——早结果子,一饱口福。枣树好种,不择土壤不用打药,随便给它一块土地和一片天空,就开始顾自埋头恣意地生长,过不了三四年就可开花挂果。但又是那么地不起眼,瘦瘦高高,颇有几分弱不禁风书生的味道,比不得村口那株百年老樟般的粗壮,也比不得老祠堂畔那几株参天不老松般的遒劲。每年,总换着五花八门名字的台风不期而来时,我总担心院中的那棵枣树会被那来自远道而来的客人带走。但每次听了一夜那让窗户瑟瑟发抖的风后,我发现,院中那株也被远道而来的客人恣虐蹂躏了一晚的枣树,除了发型有些凌乱不堪,依旧安然无恙。
天地轮回,四季更替,院中的枣树总唱着那不变的歌。春风一吹,春雨一润,睡了一冬的枣树终于苏醒,枝梢间绽出星星绿芽,又由芽变叶,一眨眼的功夫就披上了绿装。时近初夏,细碎绿叶不知何时缀满了点点嫩黄的枣花,像满天的星星。枣花又不怎么起眼,少见喜赶场子的蜂蝶光顾。每至此时,唯我喜搬一把竹椅,坐于枣树下翻看几页闲书。寂寂院落,枣树上不时传来几声鸟雀声。被细碎枝叶梳理过的阳光,落到字里行间已成斑驳光影。风吹过,枝叶摩挲沙沙响,枣花化雨纷纷。于是,头上,肩上,书上,椅上,地上,都沾染了朵朵似花非花还是花的枣花。蓦然,想起了苏东坡的那句应景又有味的词句:簌簌衣巾落枣花。
花开花落又结果。枣花繁密,其果亦然,繁星点点。又几经风雨,总有一些果子会早早落地,零落辗成尘。最后,那如钉子户般依旧顽强挂枝笑到最后的自然成了天选之果,也正所谓:欲成正果,风雨折磨。挂于枝条,与天相接,风雨眷顾,阳光爱抚,枣子们无忧无虑地成长,由芥子成铜钱,由翠绿又泛白,成熟之际,于我于全家就是一个最盛大欢喜的节日。且见母亲抡起瘦瘦长长的竹竿对着那瘦瘦高高的枣树就是一顿击打,顿见枣叶与枣子齐飞,如雨纷纷而下,噼噼叭叭,落了一地。枣子滚圆,见地就跑,于是偌大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是枣子的身影。我与阿弟立马躬身满地俯捡,还得像捉迷藏似的,仔仔细细地把角角落落找一个遍,没多少工夫,一倒斤篮就装满了。也顾不得洗洗,先捡了一个往嘴里一丢,嘎崩脆,甜!枣子是我们儿时难得的解馋水果,也是家里最方便的待客之物。有时家里来客了,母亲就抡起倚在墙角的长竹竿在枣树上打几下,捡拾洗净装盘,就一眨眼功夫,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待客之物。天气渐渐变凉,树上的枣子日见稀疏,本已被打得稀稀拉拉的枣叶也为时光染黄,一阵秋风吹过,落叶满庭院。枣树,也曾抽芽、染绿、开花、结果,而今终剩光溜溜的枝条,成为我家沉默守院者。
时光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忙。而后呢,俩姐先后出嫁,我们兄弟俩也陆续在外求学、工作,偌大的庭院唯那棵枣树默默陪伴着我的父母看春夏秋冬轮回。枣树日见苍老,母亲的白发也日见增多。我始终感到奇怪,母亲不知何时练就了一道功夫:耳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我们姐弟中哪个回来了。于是,每次回家,一开门便能远远地听到母亲在喊我的小名,抬头便能看到院内那棵倍感亲切的枣树,摩挲着枝叶沙沙响,也似在问候我。倘若正逢枣子熟了,母亲又抡着竹竿对着那枣树一顿打,而我则躬着身子如黄狗乱奔般满院子追着去拣那四处乱滚的枣子。打下来的枣子会被母亲分作三袋,一袋归我,一袋给二姐,一袋给弟,由我负责捎带。现在,满大街都是水果店,可以吃到天南地北甚至世界各地的时令水果。那枣子就如枣树,已显得那么的不起眼甚至寒酸,现在嘴巴比猫还刁的小孩又有谁会吃呢?但于母亲来说,却是别有意义,因为那是自家庭院里的那棵枣树生的枣。于我们姐弟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枣,那是母亲亲自看护又亲手打下的枣。全世界最普通不过甚至不值几文的枣,却足以让我们姐弟们吃得无比的舒心与温心。
那一年春节,与病魔抗争了十余年的母亲,最终还是带着几许遗憾与眷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家中的那棵陪伴我们也陪伴母亲多年的枣树一夜之间开花了(枣叶呈花絮状,据说是一种病,不知其可),开花的枣树意味着今后永远不会再结果了。姐夫说,大概是枣树怕母亲孤单,就跟着她走了。某日回家,忽然发现枣树不见了,只剩了一只刺眼的树桩。“开花的枣树结不了果,留着也没用,砍了。”父亲嗫嚅着说道。
每次回家,独坐于空荡荡的庭院,望着空荡荡的庭院,莫名之悲总会由心而起。忽然想起,曾经守护了这个院落多年的枣树,还有曾经穷尽一生守护着这个院落的母亲,一起走了——五年。
作者:小白
1977年生人,农家子弟,性喜文史,兴至所然,诉于笔端,偶有拙作见于报刊。现为宁波市作协会员、跃龙诗社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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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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