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繁花》

      电视剧《繁花》开篇几秒钟，就让人感觉到是在看电影大片，而不像通常的电视剧。色彩、道具、人物、台词、镜头转换，有点眼花缭乱的节奏。疑问之下回看，原来是王家卫导演。电影导演王家卫的标签很耀眼，此前还真没看过也没听说过他导演的电视剧。就像那些知名电影演员从来不演电视剧，似乎觉得电影和电视剧的区别是艺术和娱乐的区别。

      《繁花》开篇的年代，我也在上海生活，一个穷学生视角狭小，除了自己的青春期并没能感受到当时城市里的各种律动：广东沿海开放十多年后，上海刚刚启动了浦东开发，各种机会开始涌现，聪明的上海人是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当时一千多万人口心跳和血流开始加快，让上海这座城市处在百米赛道起点发令枪响的那一刻。

      外相上的上海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外滩的万国建筑还一如初建时的模样；虹口四川北路一带的两层木屋已经老旧不堪重负，那间常去的旧书店木楼梯走过就有响声，二楼的低矮常常要习惯性低头；黄浦江上的第一座大桥到我离开时的九一年暑假刚刚结构合拢，新闻里“大桥钢梁在拧最后几颗螺丝”一句几十年言犹在耳；学校后门门卫的唠叨里是在怀念旧上海，甚至还沉浸在杜月笙几个大亨治下的上海人的荣耀里，结语总会有一句：广东已经领先上海了。

      即便已经被广东赶超，当时的上海人精明和高傲的底色处处可见。一个福建沿海的同学每学期开学时，会从老家带十来条走私的“Kent”牌进口香烟，我陪他到学校附近一个新村去找烟贩。那是个一排排平房围成的小区，一看就联想到大工业时代建设者的临时生活区，后期不停在屋前屋后加建，让原本的整齐划一变得稍有凌乱。烟贩的屋低矮，空间很小却很整洁，电视、音响一类当时的时髦家电一应俱全，与外面看到的光景大不相同。南京东路上的第一百货全国闻名，服务人员的态度并不如今天这样友好，只对当地方言和粤语口音普通话的顾客热情，对我这种普通话标准些的北方佬很不耐烦。学校附近印刷厂下班的女工，刚刚换下油迹的工衣，在步行或骑行或公交车上一直拿着小镜子化妆和理妆。一个女老师告诉我们说，上海女士一般都会有十几件羊毛衣，长的短的、内穿和外穿……。咖啡店已经不少，咖啡香与店内的轻音乐以及当时流行歌《走过咖啡屋》一起，让我很分明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城市的感情与情调的距离。港台音乐人的活动一次次地汇笼一座城市的人心，我想跟从却也时常无所适从。学校礼堂每周末播放各种演唱专辑，穷学生就眩晕在星光璀璨里，借以发散自己的青春。

      电视剧《繁花》中黄河路上各种色彩里的各色人等，电影式表达出来有些眼花，初看起来还有些夸张。不过一阵回想，却是实实在在上海世相。上海从一个“滩”到十里洋场，再到今天的“魔都”，江南文化、洋场、冒险家的乐园和诸多的际遇形成了海派文化的今天，万花筒一般的历史场景注定她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城市，注定了她包罗万有的场景：有洋场、旗袍、大亨，也有棚户、短衣、瘪三。《繁花》里的人物和场景放在中国其它任何一个城市都会觉得有些虚构，在上海就有可能是现实，魔都上海有着无限可能的城市表情包。

      上海最荣耀的年代一是当年的十里洋场，被我学校门卫不断地念叨，也被长期至今的各种文字和影视用以炫耀。另一个时期就是起自浦东开发到《繁花》写成的年代。《繁花》原著作者金宇澄和导演都是上海人，金宇澄说自己是在上海市中心成长，后搬到很差的郊区工人新村，导演王家卫幼时在上海最优雅的武康路生活，五岁随家人移居香港。他们都是懂上海的人。如果我们这些非上海的“乡下人”把《繁花》看作故事传奇，上海人可能看到的更多是真实历史。

      倒是因此想到不少有着江南地域特色和方言语境的作品，比如《海上花列传》、《再生缘》、《天雨花》，我读的时候，从来没有把他们和现实联系起来，即便像《孽海花》这样还有真实原型对应的小说，也没能联想到现实。同样是城市题材的小说和电视剧，《人世间》却又是另一种世相场景，与《繁花》大不相同。而我很多年来跟读贾平凹的作品，是很容易进入其中，根本原因在于我与贾平凹同在一方山地里生长。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看来是难以变更的。长大之后，去了不少的地方，在有些地方生活的时间已超过了在故乡的时间，却只能看到碎片。如果想文字记录一下，至多是一鳞半爪，一知半解。

      贾平凹的语录说得好：故乡是血地，生在哪儿，就决定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