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 

小梅跟她“师父”被抓了，这事儿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有些人就是会被抓的，或早或晚。在这一点上我很赞成涂尔干再混合上尼采的看法，社会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是会有一部分人以这样的方式被代谢出去的。这不是旁人去同情她或者厌恶她就能改变什么的。

小梅大名叫韩春梅，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大仙儿”。我做过一段时间关于大仙儿问题的社会调研，在我有限的调研经历中，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变化：从前的大仙儿多是在青年女子身上发作出马。那时候，谁家里要是出来个大仙儿，折腾着附身出马什么的，都不自觉的引以为耻，周围的人也会远离她，也因为这，年纪轻轻就被狐黄白柳附了身的年轻女子，这些早年间的大仙儿，虽然也有人去找她“破绽灾祸”，但自己的生活多数都很不幸，要不就是因为附身出马什么的没能出嫁，要不就是只能嫁给不大容易找到媳妇的人家，不幸在开头处就已经有了苗头。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智力有所欠缺的女子在农村都是不愁嫁的。

小梅是传统型的，她从初中开始就神神叨叨的，今天说自己在学校哪个角落看到了什么什么东西了，明天说哪个同学身上有什么什么脏东西。搞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成绩不好，很快就回家务农了。新时代了，虽然小梅神神叨叨，毕竟没有违法乱纪，也就没人太拿这个当回事儿。小梅结了婚生了孩子，普通的农村生活。

再听到小梅的消息，是我做关于迷信问题的调研时。听说是小梅在另一个省认了个很厉害的师父，学了不少的能耐。给很多人“破绽灾祸”，赚了不少的钱。已经搬到县城里去住了。虽然很久没见到小梅，关于她的江湖传说却听到了不少。简直是“传奇”故事。想来这也正常，没有传奇故事的大仙儿，也不会这么有影响。靠什么在县城过活呢？

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小梅制造出来的传奇不够传奇，还是我已经太过乏味，我总觉得小梅如今这些套路，跟当年她上中学时的那些套路，差别不大。小梅的“法术”还是老样子。最主要的项目是写一种符咒，烧了之后把灰用酒调和成泥，夜里等祈求者睡下后，涂在他头顶上。当然了，小梅也紧跟时代。如果交通不便，你可以不用到她家里去求，加个微信，发生辰八字和想要“破绽”的事儿，她在那头烧，据说也算数。直接发微信红包付款就可以。

除了这种常规的操作，还有更高阶的，就是把小梅请到祈求者家里，搞上一堆仪式。一般这种情况都是祈求者精神状况不好，小梅永远都是一套说辞：身上有了脏东西。到了祈求者家里，小梅会念念有词，四处洒大米，然后用佛珠抽打祈求者，大声质问“你服不服”，打疼了自然是要服的，不管是脏东西服了还是祈求者服了，反正是服了。小梅跟初中比的进步可能主要还是商业头脑，不只是“线上服务”这点小打小闹。既然有人请到家里去，那抽打用的佛珠什么的也是要另外收钱的，再顺便请几尊佛像供着，这也是免不了的。小梅就顺势开了个佛像店。一条龙都在小梅这里消费。

那万一“破绽”完了，祈求者精神还是不好呢？大概率是不会好的。小梅就会说这是脏东西的法力太高了，她顶不住，她得把她师父给请过来。然后就是她这个外来的“师父”同样的一番操作，祈求者被佛珠打服了，家里人掏钱买回来佛像这个圈套流程走一个plus版。

科学普及做了这么多年，人们对这种混合了各种门类的野狐禅自然是将信将疑，即便是花了几个子儿，也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该治病还是会去正规医院治病。去看过大仙儿这种事，除了个别头铁的，一般人不好意思拿出来说，这样一来，小梅反而是安全的了。

她之所以事发，是因为有那么一两位祈求者家境实在殷实，舍得花钱。人一旦贪的念头起来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可着这么一两只羊薅，不薅成葛优才怪。一通流程操作下来，没治好，再一通流程，还是没好转，各种花钱给程序打补丁，仍然没治好，只能拉黑耍无赖。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卖佛像的店和家庭住址换不了。另一方报了警，诈骗！

小梅不是附近唯一的大仙儿，这几年新出来的大仙儿也不再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而是中年人居多，有男有女，我转有过的地方，还是女性居多，以二十年为周期看，女性占比在百分之八十还多一点。还有个现象是，从前几个村就会有一个跟大仙功能类似的人，土话叫“阴阳先生”。

他们主持指挥着人们在丧葬礼上各自按照身份亲疏应该怎么办，流程上怎么走。有些年头，天旱不下雨时，先把猪头什么的备齐了，一通鞭炮鼓点之后，这个人会领着众人跪下，由他念上一段求雨的词儿。人畜无害的，也不以骗钱为目的，而且这个活计多少还是需要些文化水平，也需要知道一些传统仪式的程序。这个类型的营生，你说这是迷信吧，倒还不如说是一种习俗的传承。有人去世了，谁扛幡，谁摔丧盆子，哭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了，哭太狠了伤了身体反而是对逝者的不孝等等有为人们提供一个表达情绪的外在尺度，让情绪有节度的得到安顿。这类人物近些年已经绝迹了。情感表达的尺度因此就剩下了互相攀比，你花五千，他就花一万。在比较里找满足，就永远没有满足。

小梅一类的小仙儿则是完全不同的。一来小梅他们这不是什么传统，佛像是一派，山寨来皮毛的萨满驱邪是另一派，狐黄白柳的民间四大门还是一派，配合上网络支付和多年锤炼出来的演技，这里面没有任何的传统内容，也不是一种情感表达的外在节度，追求的是结果，结果没出来，钱是花了不少，连个心安都买不到。

二十年来的趋势看，最近几年，这中年突然来仙儿的人变多了，我想可能跟这个年龄段的人家里的孩子都出门在外念书，来了仙儿不会影响到家庭声誉，出门念书又是笔不小的耗费有些关系吧。

问题在于有人会去祈求，所以才会不断的有小梅这样的人出来。那么，他们在祈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