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讲
6月1日。——今天是个好日子。广大小朋友，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六一儿童节；评弹老听众，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老年儿童节”，个么真正叫做——听书长乐，返老还童。
一上台，毛新琳就跟听众频频拱手致礼，祝苏州听众——身体健康，长命两百岁。听众第一位，几化讨口彩——听众长命两百岁，评弹再活两百年。
周慧玫红旗袍，温文尔雅。上来一曲开篇“俞调”《宫怨》，熟而不俗，清丽醇糯。字正腔圆，来自于朱慧珍纯真唱法的长年熏浸。音色浑融，实在像沈世华端重华瞻的风采流传。
毛新琳月白长衫，柔和灯光下，粉啫啫的月白色，泛出淡淡交一层朦朦胧胧的珠光宝气来，风水说法：道骨仙风兼而有之。“张派”老将毛新琳——成熟里，那一派老到；潇洒中，多几分虎威；益壮时， 其正当盛年；眉宇间，似若有所寄——一系列堂堂精气神，凸显评弹艺术家毛新琳风格特征。而实际上这种种意蕴一直以来都通过他那“正道沧桑”堪称独一无二的“张调”演唱，在深深表达，在浓浓体现，在层层传播。
毛新琳的唱，当然是“张调”，确确实实有着号称绝对的号召力。
这样热的天，太阳晒得辣豁豁，人侪热得来昏头七冲，二百四五十个老听众照样还是久慕大名远悦近来。最结棍，要算其中一批无锡来的“张迷”“毛粉”，好几个七老八十了，仍旧“做粉追风”专程赶到了苏州光裕书场，为的是亲耳朵要听一听毛新琳演唱的“张调”，好来饱饱耳福煞煞念，可以好好交个解解念头势。其中一位最热情，放开喉咙大讲张，隐约听出意思来——欢喜金声伯，因为老先生声音从来勿会哑。欢喜张鉴庭，那伲无锡大好佬。欢喜毛新琳，冲劲足，“张派”赞得飞起来。想想不简单，无锡鼋头渚到苏州光裕社，路程蛮长不算短，而老听众热爱评弹、崇拜“张调”、捧场毛新琳的超级精神，其实更加长得感人。
毛新琳，唱是唱得真卖力：开场“外快戏”，加唱了“沈调”，俚倷自己蛮得劲——“我个‘沈调’比徐惠新糯，呒不徐惠新——嗲”；下半场——再加唱两声夏调，简神童，虽则调定得高了，可还是有着“毛新琳风格”那么一股无法遏制的高亢冲劲；“张调”是毛新琳个口碑，俚倷非但唱法唱得活龙活现就像张鉴庭祖师爷一字一样，且往往激情到了“张调”那些最为醉人心肺的长腔时，他总是唱得投入像煞被那种仙风道骨般的丹田中气稳稳交托牢、送出。长长的拖腔，长而不虚，拖而不脱，呒不一丝毛糙，亮亮的亢奋，亮而如滑，亢而不伤，勿有一点杂质，真个好说是——活，活的“张调”活的张鉴庭。
从开书之始，毛周档——出台，亮相；斟茶，调弦；开篇，说唱。听众还发觉：台上除了前述这些评弹演唱的职业习惯，毛新琳还有两个多频出现的“小细节”：揩汗，吃水。真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艺术成就来之不易，代价付出默默无语。台上，毛新琳一袭长衫贴牢着身体，电风扇却是迟到缺席（好在第二天电风扇终于“上岗到位，送出微风”）。书场温度热，实在衬托出——“张调”的温度热上加热。天气热，出汗自然在所难免，吃水可以润喉降温。但是条件困难时，台上进入艺术状态的评弹演员总是把“一切要服从为听众服务”放在首位。艺术热，真个热，台上毛公新琳忘却物我，激情高唱“张调”自得风流。勿庸讳言，天气热，多少会影响人的生理、心理状态，但是，艺术热，则既能以热消热，还可借热发热，把天气热的不利转化为艺术热的有利，于是也就把这热那热此一个热彼一个热，一起融入到了群众喜闻乐见的“张调”及至评弹艺术坚守不移的——表演之热发挥之热、欣赏之热追捧之热。
高 潮
那么要徐赛金怒杀曾荣，请听下档……
毛周档——上海评弹团名气响当当的两位说书先生，光裕献艺，开讲《十美图》。
今朝第三天，“夫妻相会”进入高潮。真个叫：误会——总归要穿帮，矛盾——不断会消解，冲突——临了再激化。可谓是：书情明了过程中，步步翻牌、牌牌不见底，关子潜在私下间，层层推进、进进有惊奇。
激烈的书情，激动的人心，激情的说唱，“毛周档”以一当十，活泼泼说唱了“爱情与矛盾”冲突辉映且感人至深的一台大戏。
只听见——大义凛然、将门公子曾荣的英雄正气和他被逼无奈、改扮丫头的“狗熊”情态，并行不悖，这里刚停当；
紧接着——情关深处、义正词严严兰贞的声声责问和她“胸怀大度”自作主张的替夫“纳美”，一气呵成，此处方收场；
再下来——郡主小姐徐赛金身受蒙蔽、羞耻难熬的忿忿不平与她“不杀曾荣”誓不为人的怒火中烧，风风火火，恰似锣声响；
好家伙——被宠惯的飘香丫头居功不凡、暗拨算盘的自以为是与她“算盘落空”不情不愿的最终“吃瘪”，偃旗收兵，不啻稍安静；
顶有趣——毛新琳“十美图排序”一段“1+7”“2+6”的表书“据理力证”，令人解颐的更是曾荣跟皇帝讨价还价——认真得来一条条摆出“妻房算术”，再三再四一份份申请“凤冠霞帔”，哈呀呀，人世间爱恨情仇、翻云覆雨——原来如此活生生一个真剧场。
说也奇怪，今朝王府堂楼“夫妻相会”一档关子书，对于听众“关子”作用真个比江湖郎中“包治百病”的江湖诀——还要灵光。
倷看看，书场中，一切“毛病”都因为来了“关子书”不治而愈、一扫而光：旁坐老听众前两天一到下半场“专门打中觉”的“睏懒虫”，终于被“关子”吓退脱十万八千里，坐正身体、激大眼睛，听得入迷动也不肯动一动；前排那位音乐家的“手机研究五线谱”也败在“关子”手下，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头那位欢喜“低着头闭目养神”了两天的老听众，也是听得坐直了身驱、伸长了头颈，好像他正在寻探啥个宝贝？莫非他听书入港，真得想要寻觅“关子贵如金”的法宝究竟在哪里？
答案有没有？老古话，叫：瞎子吃馄饨——心知肚明。
为啥体？有道理。光裕这3天，天天票房——240+。加座满满，再添加座。今朝加二，一则周日听众得空，再加书情到了“要紧关子”。听众最最有门槛，放过“关子书”勿“钵俚一听嗒嗒”等于白白交浪费辰光。
6元钱书票，听一档“超时+超值”的关子书。着实赚。
今朝，周慧“卖铜钿”的一只“祁调”开篇——清雅如夜空中的一泻月光，婉丽似长河中的翻滚晶亮。毛新琳“搭卖”加唱的朱耀祥调——抖了抖，抖了抖，噢哟，真个一副民国老派说书的风度实在让人叹绝。 倷说听众阿赚？赚，赚足输赢。不够了，还要赚下去。正书中，周慧三档篇子“薛调”“徐调”“俞调”，特别“徐调”10几分钟一段长篇子唱得情态淋漓“一口干”，把严兰贞的小姐脾气、巾帼心气、善良正气，表现得有声有色、一览无余。再听毛新琳，两段十足的“张调”，其中一段“张调”还要弄回俚“张调版”——20个她（俚）。起脚色，扮做功，又是说来又是唱，毛新琳，真个活——“活个张调活个张鉴庭”，外加——活脱脱一个“加粗腰身”的玲珑婢子、丫头大王——活飘香。
结束前，听众最最赚。看看手表15时25分，毛新琳老娘家此时此刻真叫“大将风度”——实惠让利，唱起了一只“蒋调”篇子，笃笃定定，优雅至极，阿发现，哪怕“落回前”多说五分钟，情愿自家辰光上吃亏、背心上再多出一身汗，“毛周档”也要“唱好良心评弹”叫老听众——饱满耳福，赚足输赢。
书谚云：“关子毒如砒”。这一味砒毒，对于评弹听众却是笑口良方。“毛周档”这回“夫妻相会”，用艺术说明：“关子书”确保“包治书场百病”实头不假，灵验得极。不过，世界上永远没有“绝对的辩证法”。无意间，却发现，倒是多出一种书场“新毛病”。旁坐的一位上海摩登女士，一边听书一边疑似揿牢微信语音短信键一径不放手，只要台上周慧“苏白”出口，她下头扳定有一句学一句。总算明白点巧嵌：听俚跟苏州老伯伯攀谈说——一定要让她的儿子也听评弹。还说，苏州的评弹就是说得比上海的好听。听听看，这位女士阿要有来头。哪哼说？看上去，“毛周档”两位说书先生的上海户口已经被她自作主张迁到了苏州评弹团。
不好哉。豁边哉。听毛新琳、周慧书中说过：言多必失。快点，刹牢。
风 格
老听众郁乃尧老师与评弹泰斗蒋月泉先生有着23次对话（书信）的资深交往，他也是“张派”艺术的超级粉丝。近年来郁老师在国家级权威杂志《曲艺》上，发表多篇研究毛新琳“张调”唱腔的文章，他说：毛新琳是当今评弹界传承“张派”艺术的佼佼者。笔者对此论断深深折服，同时，又进一步感觉到：实际上，毛新琳的“张派”艺术，既是深入的传承，也是有机的发展，而且，这样的传承与发展——在路上前行，在形成风格。因为在路上，所以他的一步一个脚印，都受到了听众的关注和欢迎，票房就是硬道理。因为有风格，所以深深浅浅表现出来，新，活，亲，化——是真谛。
在此，笔者以“毛周档”在苏州光裕书场这三天的演唱为例，试着探讨已经初步形成“毛新琳风格”的这一种“张派”艺术特质，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抛砖引玉，一来与“张迷”“毛粉”共享，同时，更希望得到真切的批评、指正。
老书新说——新。“毛新琳风格”之新，不像目前市面上“张口就来”，动不动就自诩“创新”“第一”的那种廉价捧杀。这个“新”——完全建立在艺术上长年累月的认真探索，且乎，得到了广大听众“啰唣热烈”的一致好评。以第一天“开讲”为例：听众着实是在一种“获得感”的全新氛围中，不知不觉被“毛周档”的艺术气场包围起来、溶解身心。有一点，特别有意思：开书以后，毛新琳表书，好像并没有——直奔主题，而是“谈心交流”一般在与听众“热络感情”，似乎多了一点“东拉西扯”，是否游离在了“书情”之外。其实不然。“张派”艺术的熟悉记忆却在告诉听众，这是“张派”艺术的一种神韵，一种基本功。“张派”艺术最最大众化，同时它也最最“懂心理”。一上台，就“叽里各咯”“抢三十”，这哪是说书，是“背书”，哪是艺术家，是个“背书匠”。深通“张派”巧妙的毛新琳，老到自如，另有一功，他把“情绪感”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台下听众，铺垫，打底，他把“节奏感”一丝不松地——拿在了自己手里，蓄势，待发。
这就叫——清。书路清，管到底。
这就叫——神。有神韵，“此时无书胜有书”。
这就叫——情。双重情。因为即便一个演员你能表演、反映人物感情命运，不过只是进入评弹艺术的初级阶段而已，只有当你深深地懂得“调动抓牢听众情绪，沟通融汇听众感情”，像毛新琳那样通过演员艺术表演与听众审美欣赏之间极为充分互动而到位了的“情”，才能真正与听众形成——台上有其呼，台下有其应，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这样一种审美心理节奏的有机整体。而如此一来，劲——必然会从单纯“说唱卖力”的“物态性、可感的劲”，进入到高级水准的艺术境界之劲，不知不觉中，这种劲，就会呈现在书目里，突出在艺术中，沉浸在听众中，于是呢，说唱自然有劲，表演更加得劲，听众十分起劲，艺术就有后劲。因为，此时此刻，熟门熟路的老听众对书情、对人物、对说唱的高度关注已经与书路同步、与演员共振，几乎可以说达到了被“迷脱魂灵性”的地步。
所以，“毛新琳风格”之新——来自于对“张派”艺术深刻无误的领会理解，这个“新”，实际上，就是做到了张鉴庭祖师爷要求的——清，情，劲，神，只是毛新琳经过长期艺术探求赋予了这四个字新的涵义，或者说，他是在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精神创制着——“张派”艺术的“毛新琳风格”。虽然，他还尚未达到“创新”这样高的目标，却不得不说为评弹艺术流派的传承、发展，提供了一种具有思路性价值的新方式。
小书大说——活。“毛新琳风格”之活，不单单体现在“小书大说”中说表卖力、激情放达的那种“活口”表演，关键是——角色起的活，人物感染力超强。如：徐再诚的“加粗喉咙”，既有武将的威，又有武人的憨；海瑞的一声清嗓，既是高官常有的派势，又有清官那种“瘦弱感”；他对四大奸贼的开相，只几个挤眉弄眼的面部表情，就让这些权倾朝野的奸臣原形毕露；前文已经提到的飘香丫头，更是堪称一绝——忸怩作态的夸张中，活现了这个“婢子小女”的可爱，喜感，让人难忘，而这些，往往是最能引起听众夸赞的重要方面。
还有书路活。第二天，毛周档表演，可用十六字概括——开门见山，加快书情，直逼“关子”，奔向高潮。这既是小书大说之活，更是在深刻掌握评弹艺术规律的基础上，把书说活，把听众身心的投入、情感共鸣的生发“调活”，以快中之活，得艺术之活、审美之活。
传承“张派”——亲。“毛新琳风格”之亲，说白了，就是一种亲和力，这应该说是“张派”艺术广结众缘的一个“制高点”，一条“不二法门”。这方面，毛新琳真正做到了——让听众啰唣，让听众痴迷，让听众流连忘返，让听众铭记走心。
正道“张调”——化。“毛新琳风格”之化，可以说，化“张调”为己调，化自己为“张调”，从而，牢牢抓住了“张调”这个“张派”艺术活的灵魂。在“张派”艺术中，“张调”是根基，是招牌，是“感天地泣鬼神”的精灵魂魄。毛新琳“张调”唱腔，当然首先表现在原汁原味“不走样”，更可贵的是，正如郁老师所说——毛新琳“张调”——不偷懒，唱良心“张调”；不僵硬，唱正宗“张调”；不描红，唱活的“张调”。如果说，评弹需要老老实实的小学生，那么，任何一个评弹艺术家都不能允许自己永远停留在“小学生”的窠门里。做好小学生，再来做先生，得神韵，贵传神，出神入化，这就是毛新琳“张调”最重要的标志。不管在书场，还是看视频，有毛新琳的“张调”存在，就有一种“气场感、性情感，灵魂感”。因为你会看见一个激情高唱“张调”的毛新琳，而这个毛新琳的“张调”，给人一种栩栩雕塑“活了”而流动起来的立体化感觉，这就是“活的张调活的张鉴庭”：喉咙唱，面风唱，眼神唱，情态唱，全身心都在唱。
“张调”到底有没有标准？当然有。但，决不是一句声嘶力竭的“罢罢罢”，决不是摇晃弦子上演的“洒狗血”，决不是自贴传承商标的“假佬戏”。“张调”在哪里？在张鉴庭祖师爷原生态的光辉演唱中，在毛新琳认真传承、有机发展的对于“张调”唱腔的不断“在路上”坚守进步中，在广大评弹听众的心目口碑中。
“张派”艺术阿有一定之规？加二有。张鉴庭祖师爷生前说得明明白白：清，情，劲，神。“张派”艺术大众化到了极致，可是“张派”艺术从来拒绝“大路货”，张鉴庭祖师爷的“清情劲神”是定规，决不是“成规”。一切真正的“张派”艺术家，毛新琳就是其中代表性的一位，都应该为“张派”的定规增光添彩、写出新意，而不会也不必把这样“高超的艺术定规”异化成——落底的静止成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