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皇帝姓李，为了跟老子——李聃攀老亲，便极力推崇道教。李唐皇帝认祖归宗之后，帝后嫔妃都要接受道教的入门仪式——“符籙”。除了宗教形式的皈依，还大兴土木，广树道观。有皇室做靠山，手握太极、脚踩八卦的修行者，便风行天下。修道成仙也好，出家混饭也好，鱼玄机根本没往心里去，她出人意料地步入玄门，自然与信仰无关，甚至无关“稻粱谋”。就像当年她远走江陵那样，实属感情所逼。安顿不了自己怎么办呢？先找个清静地方，躲一躲。（下图：精美的诗歌，滋养了鱼玄机一辈子。）
鱼玄机初入玄门，是否还眷恋着昔日的夫君？他们之间就此一刀两断了，还是藕断丝连呢？……这些悬疑，再也找不到答案了。有资料说，咸通八年，也就是867年深秋，在外任职的李亿回京述职。第二年春天，鱼玄机曾委托温庭筠为李饯行。这种说法，未必靠谱。即便确有其事，今天的鱼玄机，也不是昔日的鱼幼微了。就在李亿驻留京城那段日子，鱼玄机作过一首《迎李近仁员外》。据说，李近仁是个非常富有的绸缎商，和咸宜观交情深厚。诗文如下：“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潘岳，就是西晋著名的“帅哥”潘安。有类似潘安的美男陪伴，还羡慕什么人间烟火、恩爱夫妻呀？这究竟是玩笑话，还是气话？只有天知道。
不用问，鱼玄机彻底绝望了。她渴望扶正，门儿都没有。她屈膝做小，人家根本不容。傻乎乎地盼到最后，还是被李亿这个“负心汉”兼“窝囊废”赶跑了。既然他恩断意绝，自己还给谁守着呀？
咸宜观外，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门上新贴出一张“告白条”，纸上干干脆脆七个大字：“鱼玄机诗文候教。”这是什么意思啊？一拨儿又一拨儿看客，交头接耳地散去，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挤眉弄眼——看来，玄机道长是熬不住了……
鱼玄机只想按照自己的喜好过日子。招呼几个志趣相投的哥们儿，怎么了？应声而至的追随者，除了温庭筠这位“铁杆粉丝”，还有李郢、李骘、李近仁、左名扬等文坛名家、业界大鳄。他们共同的爱好，只有诗歌。私下唱和之作，很快就能传到世面上。鱼玄机每有俯仰，都被外界品头论足。《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里说：“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暮春有感寄友人》中讲：“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旧容。”《秋思》中写道：“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
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潮水般的议论，满街跑：啧，啧，啧！太放荡了，真不知道，这帮男男女女，成天搅在一起，会干出什么下流勾当。
毫无根据的猜测、捕风捉影的想象、人云亦云的诬陷……在舆论的“酱缸”里高温发酵。一时，唾沫星子，铺天盖地冲向了咸宜观。舌头根子压死你：敢情鱼玄机外表斯文，一肚子男盗女娼！什么“诗文伺候”？纯粹是“卖大炕”，那些沾花惹草的野男人，白天黑夜围着她。好端端一座道观，岂不变成烟花巷喽……
《三水小牍》也披露了类似丑闻：“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按照上述说法，鱼玄机早已是声名狼籍，甚至变作长安城里的一大公害。显然，不负责任的舆论，正在糟蹋人。
健康女性，不可能“戒男人”。从现存诗作揣测，鱼玄机的确和不少圈里人关系暧昧。据说，左名扬长得酷似李子安，鱼玄机为了寻求精神寄托，便和他格外亲近。再如，演奏家陈韪，从鱼玄机的诗作，不难看出两人的炽烈情感，可惜，这位陈韪先生行为不检，很快就把鱼玄机推上了断头台。
鱼玄机生活在咸宜观里，人们纷纷议论。她忽然从咸宜观消失，人们又议论纷纷。这位神秘而妖媚的著名道姑，终于出大事儿了！（下图：道观里的鱼玄机，终于卷入名震天下的杀人案了。）
不同时期的资料，都记载了这件轰动长安的杀人案，案情表述几乎没什么出入。北宋钱塘人钱易在《南部新书》中说：“女道士鱼玄机……杀婢绿翘，甚切害，事败弃市。”《全唐诗·诗人小传》记载：“（鱼玄机）以笞杀女童绿翘事，为京兆温璋所戮。”《三水小牍》以《鱼玄机笞毙绿翘致戮》为题，像写传奇、话本一样，详细交代了这场命案的全过程：
鱼玄机身边，有个女童名叫“绿翘”，小丫头“明慧有色”，很讨人喜欢。一天，鱼玄机外出办事，临行前，特意嘱咐她：“你好好看门，有熟客来，就告诉人家我在哪儿。”小姑娘非常痛快地点了头。傍晚回来，绿翘正在门外迎候，她汇报说：“今天，咱家还真有客人。我说您不在，他连马都没下，就走了。”据说，那位客人就是演奏家陈韪，乃鱼玄机的“情人”。鱼玄机暗中大惊：陈匙来访，一定会问我在什么地方，他为何没去找我？他可是个见了美女就拔不动腿，眼前，绿翘出落得鲜花一样，他肯轻易放过吗？莫非，他们背着我，做过什么苟且之事吗？……
想到这儿，妒火，腾空而起。鱼玄机决心查个水落石出。当天夜里，“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随后，严刑审讯。绿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啥也不承认。鱼玄机简直气疯了，她亲自扒光了女孩儿的衣服，“裸而笞百数”。眼看就被被活活打死了，绿翘开始破口大骂：“你这岸然道貌的淫妇，我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绿翘伤势过重，倒在地上，死了。见出了人命，鱼玄机才又悔又怕。尸体不敢抬出去，总得悄悄地藏起来吧。干脆，往后院里一埋，神不知，鬼不觉。
868年，初夏，后院葬尸处，密密麻麻地趴着几十只苍蝇，被人举发之后，官府立刻着手彻查。尸体刨出来可真吓人——“绿翘貌如生”。人脏俱获，抓起来再说。当年秋天，鱼玄机居然被神速处决了。
皇甫枚以小说笔法撰写了上面这段传奇故事。鱼玄机之死，显然是横刀夺爱。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何况婚姻遭受过重创、心灵极度敏感、精神明显扭曲的女道姑呢？她为老情人吃醋，对小童子动武，还是心底憋着一股辣味儿、一股狠劲儿。前些时，刁女人，往死里挤兑她；坏男人，往坑里推搡她。如今，总算熬到自己当家了，不就是图个潇洒自在吗？她要做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女主人！
确属草菅人命，当然要追究刑事责任；但是，依照唐朝法律，鱼玄机这点事儿，远远不至于掉脑袋。《唐律疏议·斗讼》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如果不愿服刑，还可以破财免灾。另一项规定说：“徒刑五：一年，赎铜二十斤。一年半，赎铜三十斤。二年，赎铜四十斤。二年半，赎铜五十斤。三年，赎铜六十斤。”鱼玄机枉杀绿翘，至多获刑一年。如果出钱，上缴铜钱20斤就行了。地方官为何揪住不放，非要处决鱼玄机呢？还是那句话：“时也，运也，命也。”倒霉事儿，都落她一个人头上了。
首先，鱼玄机没赶上好时机。
唐高宗登基初年，大理寺正卿报告：“全国在押囚犯只有五十多人。需判死刑的，仅仅两个。”宽平公正的司法制度，一直持续了180年。等唐宣宗接班，风向就变了。《新唐书》里说他：“自喜刑名，常曰：‘犯我法，虽子弟不宥也。’然少仁恩，唐德自是衰矣。”皇帝直接插手司法，随之，严刑酷治满天飞。尽管鱼玄机犯事儿那年，已是唐懿宗在位，可是，这个皇帝跟宣宗差不多，杀人不眨眼。《旧唐书·懿宗本纪》讲到一件小事儿：公主医治无效，死了，皇帝立刻斩杀御医。因此被牵连的无辜家属多达三百多人——没犯错，都宰人；更何况鱼玄机身负命案呢？
其次，鱼玄机没碰上好运气。
狱讼，法官的态度至关重要。很不幸，审理鱼玄机杀人案的是位著名的“酷吏”——温璋，这家伙心狠手黑，总想踩着死人往上爬。《三水小牍》说他：“性黩货，敢杀。人亦畏其严残不犯。”《北梦琐言》也记载：“温璋为京兆尹，勇于杀戮，京邑惮之。”这个“活阎王”可不管什么诗人不诗人，杀谁，都算政绩。
说到底，还是命！鱼玄机空负才情，命浅福薄。
“命”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在冥冥之中操纵着荣辱毁誉、悲欢离合。你渴望什么，偏偏就没有什么。你害怕什么，它却兜着屁股撵你……鱼玄机，和古代女性没什么两样：一心干干净净地嫁出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亲亲热热地过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的小日子。至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非是调剂人生的雕虫小技，谁肯拿这些玩意儿当命？谁肯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毁了衾枕帷幄、三亲六故？可怜鱼玄机，跋涉到最后，两手空空：有情郎，跑了；小家庭，散了；好名声，臭了；短短一辈子，戛然而止！（下图：唐朝社会，风靡着五光十色的吟诗、作赋活动。）
《南部新书》“硌”着一个冷森森的词：“事败弃市。”果真如此，未免太残忍了。24岁的鱼玄机，面色惨白、鬓发散乱，她被壮硕的差役，架上了断头台。秋凉如水，碧空如洗。四周，挤满了观刑的人群。这也算传统文化吗？老百姓喜欢迎官人、送军人、观伶人、看死人……鲁迅笔下，至今还保留着此类古老而木讷的“热闹儿”。午时三刻，行刑。刽子手一刀下去，尸体便应声倒在了汩汩的血泊之中。
“弃市”，即“暴尸街头”，这种秦朝出现的酷刑，固然可以杀鸡警猴，震慑黎庶，也能激发“暴民情绪”和“集体兽性”。《资治通鉴》里说到唐朝酷吏来俊臣，他被弃市后，“仇家争啖俊臣之肉，斯须而尽，挟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踏成泥。”鱼玄机也遭“弃市”，这等于在侮辱中国的诗魂，她美丽的胴体，沦为僵死的野猫野狗，像一堆垃圾那样，丢在大街上。随便什么人肆无忌惮地唾弃、踩踏，任意侮辱那个曾经妩媚娇艳的旷世才女……
秋天的月亮爬上狭小的铁窗，临刑之夜，鱼玄机身边，只有她的诗歌陪伴着。她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久久地仰望幽深的夜空，她思念着窗外那个自由、美好的世界。唇间喃喃的诗句，依旧那么典雅、闲适，那么精巧、纯净：“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哎！这个鱼玄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