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给了我们什么
简墨
这个副题本来是“兼谈写作”，可是副题要一个比较实在的说明。就在这里插入真正的副题吧。
在座的，差不多都是学工科的对吧？向你们学习。因为一直喜欢工科，可惜没有那个能力。
很高兴来到这里，和大家交流。我知道，过来这里的，是真心喜欢文学艺术的，也许从小就喜欢，没有多少机会从事这个专业，心里也许觉得遗憾。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因为文学艺术是与我们紧紧相连的，同其他的职业之类不同，人人都可得以亲近。只要愿意，你完全可以守着它，一辈子。就像一个守山者，守着他的大山，到最后，他会发现，是守山者守护着大山，也是大山守护着自己。
在商品经济的年代讲文学艺术的功用，有点不合时宜。但文学艺术确实给了你一些什么，并仍将给予你多方面的支持。试着来梳理一下吧。我个人的一点小感受，很鄙陋，拉拉杂杂随便聊，也不一定适合每个人，姑妄听之，权作一笑吧。
文学艺术使人有双相对纯洁的眼睛
你或许有这样的感受：当你拥抱热爱和衷情的东西时，同时也就远离了另一些东西。譬如，恋爱。（笑）
是啊，当你拥抱一个爱人——他（她）爱你，你也爱他（她），这是充要条件，否则，就不可能有迷人的体验。在拥抱的时刻，你得到了沉醉，远离了一切丑恶、不妥，甚至，你原谅了小人——小人之小，就在于可怜——多么生气才拿起大刀乱砍乱杀？而心中有爱，就看到窗外的绿树小鸟蓝天，那无法言说的美好之物——小鸟像叶子一样安稳，叶子像小鸟一样摆动。它们是一个事物。它们是童年的，也是少年、青年的那一枚（只）。它们是一切事物。
没错，就像《诗经》的开篇，其实写作也是那样开始：一只鸟儿，“关！”叫了一声儿，另一只鸟儿“关！”回了他一句，这两只鸟儿的老祖宗于是恋起爱来，也同今天的鸟儿没有一丝两样。于是，一个正在思念一位好姑娘的小伙子，记录下来，就是一首情歌。
还有，一群采芙蕖一群采桑或是一群采莲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去劳动，看到那些东西，于是开口歌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也是爱，比恋爱大了一圈的爱。
所以，就是这样：文学艺术，也就是写作，起于爱。
当然，也会有辛苦不堪感觉被作弄的时候，于是有了《伐檀》；有看到叫人生气的东西的时候，于是有了《硕鼠》。所以，你知道，文学艺术和写作，有时还起于不平则鸣。
你的身体，你的心，都在说明着：你悲喜惊恐，都是创作的来源，你生而为人，能感受，会记录，是件十分幸运的事情。当然，你看在植物的世界里，鸟儿的王国，其实也有它们充沛的交流，也未必就没有它们的语言甚至文字。谁知道呢？这个世界的暗物质据说占了全部物质的97%还多，也由此，社会科学的文学艺术和自然科学的探索更加没有止境，也更加迷人了。
是啊，是看。文学艺术，要求你，要有一双比不写作的人更加敏锐的眼睛，去看到事物，以及事物背后的东西。这样，你获得的享受才会是饱满的，如果动手写下来，才会是厚实而不是虚飘、没有根基的东西。所谓接着地气——不一定非要写乡村才叫接着地气，只要与生命的质地紧紧相连，就叫接着地气。去到事物深处，看到一些事物背后的东西，就能强烈感受到一种和生命恋爱的感觉，比如和植物、花草在一起，或者行走在大地上，都能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力量让你在一个月封闭不和人说话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美妙——每天小楷抄经，听着音乐，白纱帘挡着外边灰尘。课间休息时，看看下面，树叶被前两天的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而大案子上的盆花正发出香气，像一个人正在来，细风吹过，仿若真言……
生活需要时时叹美，时时提醒美的存在，才能平静，才能沟通，与身边诸般偕好……将晾晒的衣服，摇下来，清洁，一一叠好，脸埋进去。觉得高兴；感觉食物香甜，感觉睡觉好，感觉双腿有力量，可以去登山。感觉这些好处。你热爱的事物不过仅有的几件，做的事也不过一两件。你细细琢磨每一样事物的好——每一样都好。于是你热爱了全部。
其实，每个人每一天，都有一个清晨和一个傍晚，而世界只向信赖它的人才持续展现它褶皱里的美。
世界喧嚣，就像突然得了个奖，可喧嚣很快过去，正如一切事物：月亮也会过去，花朵在某个时辰收起，大地终将耙平，苍茫会出现。然后一切周而复始。看看大自然不紧不慢，按照秩序转换，心里就安稳下来，祥和起来。
那种柔细的、深深的热爱，是需要紧紧跟随体味的。正如我了解一样植物，并不需要去看遍大片。看一个植株、一片叶子，就是看了全部。
于是，我有了美好的早晨，也有了美好的夜晚。有美好的青春，也有美好的中年。
我常常忘了自身这个“我”，当我体味种种美好的时候。
我在一棵树下站立，就莫名地感动，忍不住要说“这多好啊”。
落叶也很好，其实就连落光了叶子也很好——那些悬针一样的枝条，寒冷的空气，都是与其他季节不一样的，有不一样的好。
我看到一只苍蝇从打开纱窗的窗子里飞进来，落在敞口的面袋子上。于是我拍手，移出一点面粉，让它在那里，像个小孩子在雪里打滚。它其实因为天冷，没有太多力气……而对于它的无力，其实也不必伤心——有什么，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有——回来帮助它或它的同伴，几乎可以比人类更长地生存下去。
正如有什么必会帮助你。
我吃一个小土豆，又在削一只苹果。一会儿会洗一篮子枣子。我惊讶地发现，这世界可以结出这么多的果实，个个圆满。
我由此分身出许多个“我”，活过了不仅一生。
我穿着白色的运动衣和白色短裤白色运动鞋，背双肩学生包在风里，去图书馆，骑单车，阳光打在脸上，我眯起眼睛，感觉世界美好。
我活在这里，也在那里；在此岸也在彼岸，在时间里也在时间外。
……拉杂说之，只为告诉你我的喜悦。它无处不在。
而当我细致用心地做一份食物，自然对粮食、水、火和土地空气……这些纯金一样、大地上具有最古老价值的事物就起了虔敬和尊重。水在水壶里加温，面团婴儿一样呼吸，蔬菜果实，圆润如珍宝……那些普通而珍贵的晨昏……普通而珍贵的事物……
一个别人看着平常的事物，你作为写作者，看着就要有新发现，有不同，被打动：去到一片草坡，它和天空一样平展。想在一些不忙的日子里，来这里跑跑。这件事不好吗？
甚至你看看电视，一个女孩子跳了一段舞，参加什么大赛，可以得一笔奖金。成功了——在那一瞬间，孩子哭了，哭得厉害。主持人问孩子为什么哭？孩子回答：因为我可以保护小动物了！……
就连我，都很惭愧，只能想到，孩子也许像其他人一样，为了亲人治病有望而哭。这让人想起，我们大人的肮脏和丑恶。
会觉得一直喜悦，是因为有那一片草坡，尽管在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能去那里；会觉得因为有个孩子，在电视上让人感动和羞愧，而自觉澄清肮脏，鞭笞丑恶。写“中国文化之美”系列，写《二安词话》或是《山水济南》，写《经典名著叹美》、《无名氏诗歌叹美》、《唇语》……都奔着这个目的而去；写作过程中，都得到了大愉快。
安下心，专心做喜欢的事，你也就不再有时间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别人对不起自己啦、自己有多大委屈啦什么的。眼睛自然就相对纯洁一些了。因为文学艺术走进了你的生活，最好的那一类——它们不必激情四溢，或许还要克制；它们不必花哨，甚至非常朴素。所以，一直向往一种呼吸一样的写作，表面平静，澎湃都在水下。也许很难，但总会接近。只要一直写，不停。因为人总要思想，也总要有欢喜悲伤，有爱情有触动，有不灭的自然，有不老不死永远都喷薄的热爱……有神意在。
就是这样：因为没事就琢磨一些美好的、叫人喜悦的事物，譬如读心爱的书，譬如学习书法绘画，亲近自然，还听听古典音乐……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抱怨，一些可抱怨之事也就远离了你。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理烦恼，烦恼就理你。你不理它，它也就没脾气了。喜悦也是。
讲几个小故事吧，都是真的：
认识一个女孩子，名叫雪樱，她是我一个忠实的读者。上个礼拜一，我去看望了她。第一次见，心里酸痛：她初中时得病，手脚萎缩，并且还在发展。雪樱的父母都是下岗工，父亲还在几年前就瘫痪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母亲呢，刚刚50岁，看上去就像70岁的人。雪樱的骨头和肌肉平时经常疼，由于长年不见太阳和缺乏营养，皮肤苍白，吃饭都要母亲喂。可是，就在同父亲几乎面对面躺着的那小破屋里，地板上一层层堆着的，是书——我的新书她托朋友已经买了一本，我带去的一些她买不到。女孩子的电脑基本是用来写作的，两只手，几乎是只能用手肘碰电脑键盘，可是她写出了几十万字的稿子，发表在林林总总的报刊上，小有名气。她告诉我：姐姐，以前也有过轻生的念头，觉得拖累父母，可是后来不那么想了，因为写作了——不但因为写作能帮助家里减轻点负担，更重要的是，我写作，就觉得自己有价值，觉得活着真好！
那样一个孩子说“活着真好”，叫人泪下。
文学艺术给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远比身外这个，要大出三倍半。用一颗心来装这个世界，那么你的心也就大了。有了一颗大心，就能帮助你，在身体和心灵上，都容下难容之事，就能在一定意义上，接近佛——只要你愿意，人人可以是佛。
不妨讲一点父亲对我的教导吧，同母亲一样，父亲一直是我生命里对我帮助最大的一个人。老人家是书法家画家，出色的古体诗诗人。更重要的是，父亲有个众人不及的大胸怀，并不厌其烦地将那种生命态度传递与我。这远比他教我的什么琴棋书画有意义得多。
写作是劳动，极其老实的劳动，所有不老实的动作，都是泡沫。文字是最骗不得人的，摆在那里，赞美也赞美不上去一毫米，污蔑也污蔑不下一毫米。况且，还有时间的校正。在写作之初，我的脑子就被楔入了这个概念。
还有，爸爸对待一些人的态度，也身教了我。
再说一个真事吧——我二十冒头时，曾经同我的直接领导不和——说起来他是适应官场太久，也没什么错——曾告诉我，不要和外部门的某某和某某大姐来往，她们是另一派的。我们是个政协晓得伐？什么事都没有的，我不过就是同她们说一点话走廊里多打打招呼。她们人正直善良。我喜欢正直善良的人。
结果一再“教导”，我不想因此看歪朋友。结下了梁子。
治得我也很惨——我们司机都给弄成副主任级别了，还让我兼着发报纸。
后来，我在济南一个路口看到了他。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喜滋滋地说：爸，我看见谁谁谁了，没理他，那德性。
爸爸先严肃说我：你应该打招呼。然后告诉我，他离婚了，也退了，现在跟着济南的大女儿过。很惨的。最重要的是，那么多人里面，你们有缘分做同事很多年，然后又是在一个一千万的人里头，在一个红绿灯前遇见了……这是多么珍贵的缘分？不打招呼，实在太不应该。
最后还嘱咐：以后见了，一定要主动给人家打招呼。
上哪儿见去呀？但我也下决心：如果再见面一定打招呼。
还有一个事，妹妹和我曾十分不理解：
爸爸曾经给我们姐妹找人刻印章。找的这个人是以前的好朋友，现在在济南专门刻章。拿的石头是非常好的玉石。爸爸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人，一分钱的价皆不少给的。结果，刻完了一看，妹妹和我傻眼了：玉石给换成了破石头！每枚按最高价给算的（那时他刻一枚50元，给我们要的是一枚200。后来爸爸带我们去看望他，他凑巧不在，他的邻居卖笔墨的告诉了我们价格）这都不算什么。但是，父亲想给孩子刻孩子一辈子都要用的书画印章，这心意……有些说不过去。说一句：他兼着卖印章石头。
妹妹和我当然都有些着急，觉得爸爸好傻啊——这年头，弱肉强食，这一套根本行不通。可是，慢慢会察觉：在现实行不通；在人生行得通；在现实一时行不通，一世行得通。
爸爸只说：理解一点。叔叔不容易，就靠着一把刀养家。你生活说得过去。
爸爸真的一点气也不生。迄今，还介绍了不下几十位朋友的活儿给他。
我的境界不高，常常还会认为：“坏人没有好下场，那些坏人一个个的，都兑现了这个准则。”提高了一点境界，也不过是觉得：“人啊，都会和亲人、仇人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段离开人世，何必计较太多？就看眼前我们这几百号人，一百年后，全部灰飞烟灭，计较对错，有什么意思？”再提高一点点境界，我会无力地想：“照顾有心术的人吧，就像照顾自己的伤口。心术就是伤口。”
但是爸爸，连这个都完全没有，他不分别。没有什么好与坏，不认为什么人不好，也就无所谓原不原谅。
我在逐渐改。因为开始明白，具备个大胸怀，最终还是对自己好的。最切近的好处是：内心安静，可以用百分之百的专心写作。而由此爆发的能量也会惊着你自己的。我很少写博，基本废掉，但写上了一句话：“记住：仍要高度安静”。是自我警醒。
修炼吧，修炼是这么必要：不想丑恶之事，不读不洁之书，不接收不安静的信息，不责备应责备之人……不知不觉地自我警醒着，时间给予着，一些重要的、看不见的光芒。一个大胸怀，可以让人抛开一切“小”，走向平展慈爱的大地，走向平凡之物，安静爱护，互生勇气，彼此从中得到神赐的幸福。
文学艺术和写作之于我们的意义
“姐姐”，有许多读者朋友这样叫我——好像大家都成了亲人。我蛮喜欢这种感觉。文人是最亲近的人——想想哦，大地多么大，而只有一小部分人做了这项工作：写作。该多难得。应该比外人更亲近和友爱才好。
名利好吗？好啊，但那不是必需，常常还成为负累。文学艺术也不是必需，而写作，既是不折不扣的劳动，十分辛苦；又像恋着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掺和了初恋的纯洁、热恋的迷醉和婚姻的长久和细心照顾的爱，无论多么辛苦，都还是心意不改，眼里只存她——写作的那个主体，就只甜蜜，不管隔壁人家怎么看了——犯不上。你爱她，她也爱你。够了。
文学艺术真是宝物啊，叫人披肝沥胆。她是大家的，不是圈子的——那好姑娘，她的美，岂是这圈圈那圈圈所能拘锁万一的？她不是生活必需品，没有她照样可以吃饭，但有了她，就有了光。在这个光的照耀下吃饭，一切会有所不同。她是你的精神必需品，否则，你就只会娱乐，看手机短信，和做只照相和吃小吃的旅游，成了一个空心人。
再简单讲两个电影片段吧：11月7日，我放自己假，看电视上的电影，连续看的——一个《闻香识女人》，里面的中校，他耍狠，和命运抗争，与女人调情，跳探戈，开法拉利跑车，很帅，很快活，可是回程时，他过红绿灯时，被路边重量很轻的垃圾桶绊倒，叫他承认真相——自己是个瞎子；另一个电影，名字俗：《爱你没商量》，内容也琐碎不堪：一对没有性的夫妻，吵嘴，乏味，丈夫妻子对生活都充满绝望，还有一个插入别人生活的第三者女人，被那男人甩掉了……女人们不再年轻，男人们各有缺陷，生活越来越呈现出孔洞，大大小小，老了、瞎了、聋了、无力了、病了、朋友们死得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从五彩变成灰色的了，而未来，仍其去未知……接下去，你知道——是dark，永恒的黑暗。无一例外。这就是人生巨大的悲意。一个看不见的元凶，你无从擒拿。
可是，接下来你看到，没有性的夫妻，他们最后含泪接吻了；第三者女人，最后同一个一直等待她的大男孩相爱了……文学艺术——电影也是其中一种——文学艺术给了生活一束追光，在高台子的中央。
人人都是那男人、那女人，那瞎子和那被甩者。而文学艺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人生的巨大悲意，让你在逐渐的沮丧和被掏空之余，还能生出补充活力和这个虚空的力量。那是力量的核心。
写作的初衷，很多时候，是将一些事物深掩，将慈悲呈现，捧献读者；然细读之下，能知晓慈悲背后的悲意；再读的时候，会回暖，重新被眼见和所思的美好之物所打动，从而再次信赖，对这个世界抱有了指望……人就是这么一辈辈死去、虽然活着的人痛不欲生、一度心灰意冷、可还能够将亲人一辈一辈地埋葬在大地里、然后在这大地上、背负长眠之穴、饱含热泪走下去的缘由之一，也是每一个有心眷顾弱势、唤醒沉睡、痛击凶蛮和热爱生命的写作人的方向。作品最好少带给人负面的东西，能够给自己、也尽力给他人送去力量，是写作者最好的宿命了。
有时想，写作的意义竟是——我以她为拐，走过一生——谁不是残缺的？面对时间这强大的机器？
好了，不管时代如何，最好还是最坏，终究会有一些人，在生命之途，不甘被甩，会试着用这根拐杖，这根盲杖，探求着通往光明之路。赶路吧。
谢谢大家。
注：人文讲坛负责的先生做海报用文字和图片，贴出来粗稿，算预热。到时会脱稿，临场发挥。下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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