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炭 翁

    庆历四年春，卖炭翁于草庐之中会宾客大宴，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山肴野蔌，杂然前陈。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默叹，以为妙绝。翁敝衣缊袍，颓然乎其间，俨然若神人。毕，听林嗣环《口技》，夜与众宾客承天寺夜游。
                                   
     翌日，翁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钱塘湖春行，杜少府之任蜀州，王维使之塞上，王湾次背固山下。旋与王安石登飞来峰，过零丁洋，泊秦淮。正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翁欲再渡荆门送别，王曰：“在下已左迁蓝关，归田园居。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我欲乘风归去。”翁曰：“今当远离，君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王感其诚，曰：“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两鬓苍苍十指黑，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何若板印书籍，当其租入，怡然而乐也？”遂授以书道：“此诸葛亮之《出师表》也，汝可复寻他人，求其稿本，于毕昇处刊印。”翁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然犹狐疑，乃行卜，卜者知其旨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
                                   
    翁喜，即奔钱塘，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翁买舟而下，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询沈括，括不在，见其子沈复正张目对日，明察秋毫，作青云白鹤观，遂取《梦溪笔谈》抵毕昇所。见其活字，系胶泥所刻，薄如钱唇，火烧令坚，更互用之，瞬息可就。翁叹曰：“布衣毕昇，其技亦灵怪矣哉！”语昇心曲，昇曰：“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翁大喜，与之画押，
                                   
    翁寻向路意别家人。已而夕阳在山，见行者休于树，负者歌于途，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又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桃花林间，林则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翁复前行，暮投石壕村。见一宅边有五柳树，碧玉妆成一般，万条垂下绿丝绦。翁念曰：“此必武陵桃花源也。”欲小扣柴扉，不意陶渊明戴月荷锄归矣。问之则曰：“晨兴理荒秽，种豆南山下。”便要还家。翁视之，环堵萧然，不避风日，箪瓢屡空，短褐穿结。其境悄怆幽邃，凄神寒骨，不觉面有难色。而陶则欣欣然，晏如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皆出酒食。陶则照饮辄尽，期在必醉。是夜，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陶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即倚薪而坐。翁默久之，对月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先生即帝室之胄，为人谋则忠，与朋友交则信，若当途掌事，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接好孙权，内修政理。则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矣。”言之微闻呓语，未几有齁声起，转视积薪后，陶已寐矣。
                                   
    烟花三月，翁不敢稍逾越，涉云梦泽，过鹦鹉洲，见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梁中鱼可百余头，皆若空游无所依，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翁曰：“鱼与二位相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翁安知翁不知鱼之乐？”翁曰：“尔等逍遥游，余则无暇矣，请赐书去之。”庄子曰：“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昔者翁烧炭南山，今欲治经为博士邪？”
    遂授翁以《逍遥游》。
                                   
    翁行十日十夜至于郢。当是时，早有家人出郭相扶将。翁至舍，闻鸡犬相闻间以“唧唧”之声，见女木兰当户织，其子则磨刀霍霍向猪羊。聚室而谋曰：“予今虽髦老，未有所成，犹幸遇君子。吾将出塞，尔等须躬耕南阳，往来种作，曾益其所不能。”众人献疑。翁乃尽诉板印书籍一事。其妻爱莲说：“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如从流飘荡何？”翁曰：“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予，归而行诸梦，其切如是。今吾欲成书与后人，信大义于天下，虽九死犹未悔，况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愿诸君勿复言。”其妻曰：“君子于役，曷至哉?当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设酒杀鸡作食。”翁然之，曰：“佣者尚苟富贵，无相忘，而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乎？”
                                    
    翁欲前行，墨子至矣。翁大喜曰：“夫子何命焉为？”墨子曰：“予已三顾茅庐矣。公输盘为楚为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翁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墨子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胡不见我于王？”于是入朝见楚王.
    时惠子相楚，或谓惠子曰：“墨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楚王问所欲，墨子不用尚书郎，曰：“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于是见公输盘，试之以攻守。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御有余。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也。”墨子出，翁语于墨子曰：“楚王乃有窃疾者也。子必徒劳矣.”墨子大不以为然。惠子谓王曰：“今其欲以之弟子而吓我邪！”
    王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吾知所以拒子矣。吾誓杀汝。”
                                   
    翁一瓶一钵，南极潇湘，拜滕子京。见洞庭湖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滕子京修八尺有余，形貌昳丽，然愤郁颇见辞色，乃曰：“囊者先生着都户铁衣，左佩刀，右佩容嗅。攘除奸凶，讨贼兴复，而今谪守巴陵，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虽古仁人亦莫能为，真乃衔远山吞长江之胸襟也！”京愤郁顿释，遂许重金易其碳。翁曰：“先生差矣！余寒暑易节，始一反焉，非为卖碳，实仰先生之晓畅军事，性行淑均，贞良死节之风范，欲传先生墨宝以来者，以昭阁下平明之理矣。”京曰：“长者亦差矣，戍轮台，守巴陵，庶竭驽钝，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岂欲图此虚名耶？不意忠而见疑，故郁郁焉。”翁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何苦而不平！”
                                   
    京曰：“若论道德文章，当世首推文正公。翁其不知，公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翁之逝也，无棺，无衣，敝席而葬。唯遗‘义田’千亩，泽被后人，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虽尧舜犹未能也。”在下有范公《岳阳楼记》一文，汝可抄去，公另有词“渔家傲”存岑参处，汝亦可取来，广布天下，以光范公懿德，恢宏志士之气也。”翁读之，若阅金经。，叹曰：“公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南阳诸葛，西蜀子云亦当自愧弗如。”言之，惴惴焉摩玩之不已。
                                   
    翁天明登前途，语于京曰：“君慕圣贤之道，千里马也；然处江湖之远，忧谗畏讥，感极而悲，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何若随我见昌黎，一遇伯乐乎?”京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余当效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矣。”
                                   
    洞庭已八月湖水平，然翁欲济无舟楫，无奈过故人庄，与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期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万里送行舟，既而赠瘦马于翁。
                                   
    翁乘马便下襄阳向洛阳，至滁州望琅琊山，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遂驱马欲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意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诣太守。或曰：“环滁皆山也，其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遂入山。山中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騫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亭内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中有苍颜白发者，料必太守，即高声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太守惊疑，转视之，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翁其知否？.”翁曰：“太守与民同乐，请述以文，赐吾，裨补衣单之寒。何如？”太守曰：“已矣哉！尓今商贾，何寒之有？”遂授以《醉翁亭记》。翁谢而不去，请诗。太守即书诗四句：“春和景明洞庭乐，淫雨霏霏岳阳愁。莫道阳关谁与归，修进一忧退亦忧。”翁曰：“先生和范公之妙也，然则，何以不惑而自号曰“醉翁也？”太守无以应。翁太息曰：“吾朝伺卫之臣，忠志之士，皆不懈于内，忘身于外，而上则弃诸江湖，诚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翁触风雨，犯寒暑，至长勺，投陈涉世家，见村人与曹刿论战。问所从来，具答之。刿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吴广以为然，曰：“秦王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因使唐且使于秦，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秦王怫然怒，唐且挺剑而起，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此勇之故也。”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邹忌深颔之。曰：“齐威王纳臣亮言，亲贤臣，远小人，开张圣听，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全付有司论其刑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陈胜曰：“天下苦秦久已。吾闻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应者宜乎众矣。果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公等以为何如？”满坐寂然，无敢哗者，皆指目陈胜，少顷，皆叹惋，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胜曰：“戍边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胜叹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取之于秦，还之于民，义也。”陈胜默而久之，属翁曰：“长者老矣，请毋间焉。”翁亦曰：“诚成，必请太史公记之与吾。”陈胜曰：“可。”
    少顷，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一狼。村人无不变色离席，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唯陈胜暴起，奋袖出臂，欲以刀劈狼首。屠笑曰：“死狼耳。何怕之有?”众意少舒，稍稍正坐。
   
    渔人曰：“翁常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今又负箧曵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足肤皲裂而不知，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忠之属也，高尚士也。当赏之以狼。”众人然之。翁曰：“余虽愚，卒有所闻。北山愚公，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隐土之北，帝感其诚，当受之。”屠曰：“敬受命。”愚公曰;“尔等所言差矣。邻人京城氏之孀妻弱子，少无所养，女无所归，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又苛政猛于虎，孀大窘，楚人怜之，当受之。”众人请问河曲智叟，智叟不能决也。众乃笑曰：“孰为汝多智乎？”于是问孔子，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诸公皆德隆望尊，所言甚是，且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然则孀其不受乎？”孀拒之，众劝乃止。
    翁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翁曰：“我本布衣，烧炭于南山，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君不以余卑鄙，待我以手足之情，语我以当世之事，余不胜受恩感激。”
                                   
    翁乘王维单车欲问边，见岑参。维曰：“君自故乡来，彼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小桥流水，树林阴翳，鸣声上下；而都护在燕然，八月即飞雪，长者能同其寒否？”翁曰：“余亦尝行深山巨谷，穷冬烈风之中，胡天冷冰岂奈我何？”
                                    
    维即于渭城邀王勃，高适同唱阳关三叠为之饯行。维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近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适曰：“余别董大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而今于翁是矣。维之言不过欲留翁矣。翁其信之？”翁不禁潸然泪下，曰：“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诸君牵挂意，念此私自愧。”勃曰：“长者不应有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长者信义著于四海，必不虚此行。彼时，我等与君接风洗尘。”
                                   
    翁即出塞，正所谓“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但见天苍苍，野茫茫。翁遂迷，不复得路，唯循一雪上空留马行处，复前行，逐之于隅谷之际，渐觉目似瞑，渴欲得饮，四肢僵劲不能动，醒时有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然犹感狐裘不暖锦衾薄，久尔乃和。视之，已入珠帘罗幕矣，且有着铁衣、控角弓之军士。
                                   
    参乃命胡琴琵琶与羌笛奏《白雪歌》迎之。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而请卖炭翁出辕门，赏瀚海阑干百丈冰。果真是“塞下秋来风景异，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翁停数日，岑参置酒饮归客，浊酒一杯，即双袖龙钟泪不干矣。翁曰：“若毒之乎?”参曰：“余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夙夜忧叹，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其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余忘身于外，勤且艰若此者，改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余陛下也。”辞去。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翁抵潼关，举目四望，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宫阙万间都成了土。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多歧路，意踌躇。忽听得妇啼一何苦。俄见石壕吏解一老妪至。且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问之，则曰：“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室中更无人，急应河阳役。”
                                   
    翁怜之，欲说吏，吏呼一何怒，反捉翁。翁急，曰：“吾，卖炭翁也。”吏笑曰：“陈胜、吴广、愚公、孀妻尚役之，汝何许人也！”乃索金，翁无。即笞翁，忿恚缚之，不意得其诗文，惊喜而欲居之，念曰：“此可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欤。”道：“尔由是则可以避患矣。”许以翁还。翁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此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虽役死而无悔也。”然吏酷，不易贪心。
                                   
    当是时，夕阳西下，人影散乱。杜甫于石壕村独与老翁别，来从楚国游。见之，责吏，吏不屑。即投新安。甫耳语于翁，翁许之。甫乃索览诗文。天大寒，严冰坚，手指不可屈伸，甫于草堂手自笔录，记时以还，余不及录着，辄省记。毕，走送之。
                                 
        吏乃去。翁视之，一字不易，惊甫之天才，曰：“真诗圣也。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视其草堂，虽为秋风所破，然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远可风烟望五津，大漠孤烟直，近可赏初日照高林，悠然见南山。不禁赞曰：“斯是陋室，惟君德馨。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甫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然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翁曰：“门前流水尚能西，长风破浪会有时，”甫欲翁共剪西窗，话巴山夜雨。翁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谢去,终遂其愿（作者：刘延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