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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往事漫忆(30):当年村里的城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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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03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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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罗维开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知识青年大规模上山下乡之前,国家为了缓解城市压力,精减城市人口,已经动员了一批城市职工举家回乡,他们中很多是党员干部。我们村的张明达、陆文标(还有几家我已记不清了),带头响应国家号召,拖儿带女,从上海回乡成了农民……

当年城市还有一种’’成分有瑕疵’’的人,也被’’下放’’到农村——我们村的方珅才(化名)一家,就是这种对象。

虽然上述城市人回乡的原因不一,但回过头去看,他们都是为共和国渡过困难时期作出了牺牲。数十年的农民生涯,他们每户人家都积淀起一个凄凉而令人扼腕的故事,作为了解这段历史的我,忍不住动情地向当年为国分忧的这批优秀城市人说:

向你们致敬!林头方村记得你们!共和国更不应忘记你们!

——我思索再三,因为方珅才一家更有典型性,且更熟悉,所以本文从他一家讲起:

方珅才其人

方珅才,土木工程师,1965年,不知什么原因,全家’’下放’’到老家林头方,住在方家四前池自己的祖屋里,从此很有故事。

1970年,村里建小学,挖墙基时发现所选校址是早年由溪水冲积形成的沙卵石区。按乡下泥水匠的经验,必须在墙基部位挖净沙卵石,再填满石头夯实,才能开始砌墙。但深不可测的沙卵石,挖起来根本不见底,边挖,边上不停崩塌下来,挖墙基的人们一筹莫展……

有人推荐了方珅才,说他是土木工程师,会有办法的,建议请他来看一看。

方珅才年近六十,很和气,戴着深度眼镜,一副雅儒相。他来到现场,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稳重地俯下身仔细估摸了沙子和卵石的比例,再抬头目测了这片沙卵石冲积区的地形面积,问清了学校建造的高度,打着算盘计算了一会,果断地说:

’’把挖出来的沙卵石全部填回去,全体挖基人一律回家去挑粪桶、水桶,到河里挑水去。’’

大队干部和负责建屋的泥水匠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唱哪出戏,怀疑他是’’书大无’’(地方话,书读多了反而傻的意思)——方珅才自信地微笑着说:

’’如信我,照做就是。’’

于是大家按要求行动起来,农村人家多的是粪桶、水桶。大家从河里挑来水,按他要求在墙基边一字排开。’’一、二、三,倒!’’随着方珅才的指挥,水哗哗地倒在沙卵石墙基上,裹着石缝里的沙子,很快漏了下去。冲净的卵石上,再撒上沙,再倒水,这样反复倒了多次,沙与石之间没有了空隙,越来越结实……

’’好了,可以放墙基了,即使造成二三层,我保证也永不下沉!’’ 方珅才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对泥水匠说。

某个聪明的泥水匠终于看出门道来了,原来沙卵石墙基只要用水灌,沙就随着水在卵石缝里往下钻,沙与石的结合就会由虚向实,承重强度就会增加,既省工又省时——如果按乡村泥水匠的土经验,须挖尽沙卵石填上石头夯实再砌墙,那这个地面连崩带塌,永远挖不完沙卵石,从而房子也无法造了——有悟性的泥水匠脑洞大开,不由得竖着大拇指:

’’不愧是土木工程师!不愧是土木工程师!长知识了!……’’

这也许是五十年前知识和人才最不值钱的时期,有人发出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呐喊。

方珅才为村里省下了大量工时和工程款,从此大家很佩服,也出了名,邻村造大会堂之类的,都请他去指导,水泥和沙的配比,人字栋梁承重的参数,只要方珅才一到场,没有解决不了的——可惜那个年代知识和技术不值钱,方珅才得到的,仅仅是口头上的谢谢。

当年他指导用冲水固定沙卵石墙基的村校,五十年多来房子岿然未动,现在,村里已改建成三层楼房,成为超市和外来务工人员的宿舍。

据说方珅才有四个儿子,我所接触过的有三个,他们的名字叫方城(化名)、方楼(化名)、方亭(化名),人们叫他们阿城、阿楼和小弟。下面讲讲他们兄弟仨的故事。

阿城轶事

阿城当年二十五岁,很开朗,善良,讲话文绉绉的,平日喜欢唱歌。当年因粮食特别困难,他回乡后每天上村北的庙山南侧开荒种番薯。开荒歇息时,常一个人对着山坡引吭高歌: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欧,郎罗,挑起扁担郎郎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声音环绕在山坡四周。

乡下人感觉新奇,都不约同地听着,议论纷纷……

久而久之,人们说起阿城,干脆用’’郞郞扯’’代称,说:’’啷啷扯’’的歌唱得真好听——有的是真夸赞,但有的不以为然,说:

’’文不像读书人,武不像救火兵,既做农民了,就不应再这样唱歌……’’

唉,纯朴的农民,谁能理解一个随父亲来乡下挣工分度日的有知识的年轻人,内心的苦闷和无奈?他无非想用唱歌,来排解胸中苦涩而已。

若干年以后,阿城首当其冲的尴尬就是婚姻问题。他性格开朗,相貌也摆得出,能写能说,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在村青年组织中较活跃,大家相处融洽,但随父回乡后,城里的恋人自然是分手了,乡村农家女却看不上他,原因很简单,这种家庭,上,已经不算城里人,不吃商品粮,下,阿城太文质彬彬,不是好劳力,二十五六岁了,才拿八级工分。虽有文化,但文化换不来工分。所以,阿城的婚姻,在农村成了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难事,眼看着年龄奔三十,全家人很急,但没有一点办法。

当年的农村姑娘也怪,宁可嫁毫无文化老实巴交相貌平平的农村男,也不要见多识广能说会写的知识人。阿城当时不要说在农村找不到对象,连托个媒人都难。

——阿城后来经亲戚介绍,娶了个黑龙江插队回流的上海姑娘,结婚后适逢公社建立农机厂,凭着以前学过些机械技工,进厂去了,好歹成了社办厂工人……

阿楼轶事

老二阿楼,二十几岁,为了尊重发生过的事实,呼唤农村的法制,以防此种悲剧重演,我作如实追忆。我想当事人有知,会同意的。

阿楼城里读书时可能与不正派的同学混过,学坏了,头几年不肯随父母兄弟回乡下,跟着城里混混们过日子,用当时的话说,学得流里流气。他几年后’’犯事’’了,被城里公安强制返乡,并委托村里治保组织管教——其实阿楼当年的这些事,在现在不算事。

阿楼回村后,在青年中讲话很’’荤’’,劳动时讲些城里男女轶事,以及如何调戏女人的小手段,平时孤陋寡闻的农村小伙们很感兴趣。他又曾经在运动学校受过正规训练,游泳时,把农村只会狗刨式的年轻人,瞬间就甩得远远的,于是村里的年轻人,对他更加佩服,阿楼成了部分青年的领袖式人物,众星捧月起来。

村里一个会理发的年轻人,叫郑丁华,对阿楼看不惯,发生了口角。阿楼学过拳术,找到了’’露一手’’的机会,三下两下就叫郑丁华趴在地上——剃头人哑巴吃黄连,有气无处出。同样,村里平时与阿楼起冲突而吃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阿楼的言行,被村里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召集全村青年在林头庙开批斗会,贫协主任贺*良主持大会。

开会那天,方楼在肃穆的气氛中被押上台。吃过阿楼亏的人勇跃上台揭发,阿楼站在台上,对所有人一脸睥睨——因为在他眼里,乡下人都是土鳖。

台下有人被激怒了,大叫,’’举起手来!举起手来!’’,意思是叫他以投降的姿态服软。有人上台强行抬起阿楼的双手。阿娄没有办法,不情愿地举起手,但一只直竖着,另一只却因不情愿而慢慢地垂下,与肩平行着,像交通警察指挥交通,不服气地嘟着嘴,满是对台下人的鄙夷——这简直是在挑衅大家。有人大怒,干脆大叫起来:’’剃阴阳头!剃阴阳头!’’

——剃阴阳头是当年斗走资派或乱搞男女关系者的一种惩罚,人格侮辱性极大,很多人希望用到阿楼身上,以满足被激怒后的某种欲望。

于是,会议的组织者马上派人去叫剃头人郑丁华。

以前刚被阿楼羞辱过的郑丁华,拿着理发推子来了——他想不到复仇的机会来得这么快——走上台,他先在阿楼眼前亮了一下推子,空捏了几下,推子发出’’喀嚓喀嚓’’声,眼睛与阿楼对视着,似乎在讥讽:’’对不起,你也有今日!’’ 然后,手握推子,在阿楼的头上,’’开犁’’了——

阿楼黑色的头发,一簇一簇,飘落在地上,头顶顷刻变得黑白相间杂乱无章起来,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昔日被他做倒在地上的对手,用推子在自己头上恣意地纵情发挥……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当年农村的法制秩序——群众专政。当年人们经历了太多人整人,群众斗群众,这个过程,有人痛苦,但有人获得的却是莫名其妙的快感——’’文革’’中的人性,就这么怪。

整个过程,是在全村所有青年的目光聚焦中结束的——法制和文明,和阿娄的头发一起,散落了一地——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伙没有想到,当时农村’’群众专政’’的拳头,比城市警察硬多了。

——阿楼后来’’老实’’了,也浪子回了头,经亲友介绍去外地学开模具。人聪颖得很,师傅点拨,别人不得要领,他却能深悟,还能发挥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当然与阿楼有知识基础分不开——所以深得师父喜爱。后来据说师傅亲自作媒,把女儿许给了他,也算是阿楼成了正果吧——如果此传说是真的,笔者为阿娄高兴。

阿亭轶事

老三方亭,刚来农村时二十岁不到,因排行,家里人称之为小弟,于是外人也这样叫他。

他比两位兄长更器宇轩昂,也很聪明。1968年大队办文艺宣传队,他是台柱。七十年代初,他扮演过《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唱功和演技出众,远近有点名气。后来在全县文艺会演中,他被县文宣队看中,要抽到县城去。

但村里干部不同意,说他的家庭成分有点问题。方亭急了,叫大队干部查看自己家究竟什么成分。干部翻开社员户口登记本,上面写着:户主方珅才,家庭成分,小资产阶级……

方亭不服,说父亲从学校毕业,就从事土木工程,是给人家打工的,解放后参加了国家建设,是领工资的,怎么会是小资产阶级呢?

大队干部说:’’工程师是知识分子,根据政策(其实是自说自话),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

原来几年前造户口册,大队某负责登记的干部把方信祥的家庭成分,想当然地归为小资产阶级了。

方亭又气又无奈,把情况反映到县文宣队。文宣队领导有点政策水平,知道方亭的家庭成分是被人为误搞的,但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建议他别纠缠这件事了,先悄悄来报到了再说。

’’悄悄来报到’’,暗示性极强,方亭于是选择半夜出走,不带户口,先向县文宣队报到了再说。出走的前一夜,拜托邻居们把狗都关进屋里,以防半夜里叫起来……

(后排左一为’’方亭’’)

方亭到县文宣队后,我们去县城,常去看望他,有时还凭这种特殊关系蹭着看过县文宣队演出的《沙家浜》、《杜鹃山》等京剧。方亭在《杜鹃山》中,演的是’’毒蛇胆’’(剧中反派一号人物)。

他们已音讯杳然

往事如烟,改革开放后,方珅才一家落实了政策,重新返城了。再后来,九十年代中美关系冰融,据说方信祥夫妇在美国的亲戚(当初他们之所以被下乡,据说就是这种海外关系所致的),邀他们赴美定居,三个子女也携眷同去。从此以后,这一家人,从村里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从此音讯杳然。

——作者遥祝他们一切安好!

当年农村,像方珅才一样下乡的人多得去了,他们中有干部,有知识分子,有工人……1979年党拨乱反正后,他们多数又在农村消失了。他们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这些历史,农村人至今仍没有弄明白。

张明达、陆文标行状忆略

张明达、陆文标下乡时,各全家六口(夫妇俩+四个子女),子女最大的十岁左右,小的才二三岁。携全家下乡后,由于对农活是’’半路出家’’,体能和劳动技能往往不如正式农民,工分偏低,吃口又多,从而一家的生活得如何,大家可想而知。好在他们既为为国分忧而来,在清苦的生活中不忘工人阶级识大体顾大局本色,咬着牙,倒也一年年挺过来了。

1964年,农村实行封山育林,张明达、陆文标被派去巡山管山——村里看中的是他们对全村人生分,’’执法’’中能免受乡下人之间的情面干扰。两位人却不是这样理解,大概都有工人阶级的基因,对巡山管山认真负责,但对违规的''偷柴盗树''者都和颜悦色地讲理开导,久而久之,只要他们在巡山,谁也不敢到封山育林区偷柴偷树——倒不是不敢,主要是被他们的人格感动,不忍心使他们为难——几年下来,山上的树、柴就越来越丰茂……

那几年,张明达、陆文标在巡山路上踽踽独行的身影,站在山巅上四处瞭望的样子,数十年来一直留在过来人的印象中……

张明达是村党支部的支委,事事处处为村民模范带头。他们在本村没有祖屋,一直租住着别人的房子,但从来不以此为理由,向上级要半点照顾。张明达的高风亮节,还不止于此,在某一年’’双抢’’中,他还痛失次子,事后不曾向生产队提过任何善后赔偿或补偿的要求。

本文本不该重提此伤心事,但当年悲剧的主角,与笔者曾亲密相处,友情甚浓,音容笑貌至今难忘,故不忍心淡淡略过,借此文旧事重提——张国平,张明达次子,1962年随父下乡时七岁,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相貌英俊。上世纪七十年代大碶读高中时加入共青团,毕业后,回方家生产队务农,任电工,并参加了村里的民兵组织,工作积极,是我的助手,与我相处甚密。1975年’’双抢’’,因用电操作失误,生命永远定格于十九岁。鸣呼,悲剧已过四十七年,再不提及,村人皆忘。本文略述此痛心事,以表对当年朋友之怀念和印证张明达境界格局之不一般……

陆文标下乡后,生活也十分艰难,但他人缘好,热心公众事业,是村剧团的粉丝之一,当年剧团演出《红灯记》,’’李玉和’’手中的道具红灯,是他自告奋勇做出来的——因为这盏灯,是剧情的核心,他用铅皮敲敲打打,反复修改,精益求精,足足化了几天时间,不取报酬……

我记得更清晰的,当年俞家生产队胡志良的家门口有一个’’练武’’场,场上有两对石杠铃,一对70斤,一对90斤,也是陆文标受青年们委托一锤一锤凿出来的——当年以胡志良为首的青年农民,业余时间以举石杠铃为乐,相互呈勇。我当年’’练武’’兴致挺高,甚至那付70斤的,练得单手也能擎起……君莫笑,自古懵懂青少年,哪个曾经不轻狂?——在此谢谢当年的陆文标!


当年村里的城市人,何止以上三家?从全国来看,则是千千万万……

写到这里,我脑海中自然而然跳出两个字:脊梁!对,共和国的脊梁。共和国在困难的时候,正是千千万万这样默默无闻的脊梁顶着,才渡过了难关。

写完了以上这些,我舒了一口气,用文字为当年下农村的城市人留些原汁原味的纪实,我心安矣。                      

修改于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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