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其实不小了，47岁了，这要放在以前，都是徐娘半老了。她也没有令人羡慕的工作，是个美容院按摩师。每天给客人按脚按身体的，很辛苦。疫情期间，美容院一关，就没有工资了，可是，一复工她又两眼放光，跟年轻人一样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了。
她经常和店员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天。没来头、也不知去向的聊天经常让人一头雾水，又一阵莫名其妙，不知她想说啥，她也不生气，有空就解释一两句，没空就拉倒。别人说她心大，她自己也说是，不然怎么看上去像30出头呢？
一
小红出生在农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出落得窈窈窕窕，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湖水般澄亮的明眸，尤其是那双纤纤玉手，就像6月的葱白一样嫩，让人看了总想怜爱地握在手里。小红没读太多书，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帮她妈干活。有小红在家，屋里外头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停停当当，洗衣做饭、喂鸡喂鸭……她在家，她妈就可以一手不伸，只干地里的活。
这样好的姑娘，惹得村里的后生竞相追求，有个叫张义的小伙子，挖空心思地显摆，大冬天硬是穿了件线衣，外面套个小西服，嘴唇冻得发紫，故意在小红面前没话找话。结果，小红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小伙子不死心，还是隔三差五地送礼物，今天送瓶雪花膏，明天送条纱巾。结果都被小红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小红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她面对镜子，看着自己娇好的面庞时，她希望她的未来可以衬得上她的美貌，她又看看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也和她现在一样美，只因为风吹日晒，操心劳神，过早地苍老了。她是有虚荣心的，她希望自己的未来不要在这农村拔泥腿，不想把自己的青春埋葬在这黄土中。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媒人为她物色一门好亲，是粮库经理的儿子小磊，在80年代末，粮库经理，绝对是个肥缺，和农村条件相比，不亚于是个“豪门”。小伙子一心找个漂亮媳妇，家里不差钱，听说小红又能干又漂亮，那可是理想对象。媒人两处一说和，年轻人一相看，双方满意。
二
小红出嫁了，一家人喜滋滋地操办婚礼，父亲身板拔得很直，女儿模样好，又能干，这就是土窝窝里飞出金凤凰了，小红呢，自觉如愿以偿，嫁入城里，嫁给富裕人家。婚礼办得风光体面，一时间，乡邻们都啧啧称赞，羡慕的一直把迎亲的车队送出老远。
蜜月里的小夫妻，你侬我侬，不胜欢喜，小红生得美，农村长大的孩子，热情好客，小磊的哥们经常跑来玩，小红也会和他们一起说笑戏闹，小红不会轻声细语说话，小红不会看人眼色行事，小红是个直性子，小红这不懂、那不懂。比如她在家里，每天都穿戴得立立整整，收腰小袄，长筒裤，格外把她显得娇俏，像是随时准备出门的样子。小红在家用井水惯了，自来水用起来更加方便，经常忘了节制。日子久了，住在一起的婆婆看着不舒服，总觉得小红那是打扮给别人看，过日子不知道节约，她当初给儿子娶媳妇，是奔着养老去的，找个农村老实巴交的媳妇，好归拢，以后也不必分家，就在一处过，可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拿话磕打小红。开始婆婆拉不下脸，小红也不介意，小红爱收拾，也会把婆家穿旧的衣服拿回家，给娘家人干活穿，婆家用旧的雨衣雨伞也拿回家用，时间一长，婆婆看小红就像梗着鱼刺了，咽，咽不下去，咔，咔不出来。
矛盾终于爆发了，那天，晚饭后，婆婆打算给小红立立规矩。
“你在家没规矩，现在嫁人了，起码的规矩得学学！”婆婆脸色一沉，饭碗一扔。
“我做错啥了？妈？”小红莫名其妙。
“整天疯疯张张、描眉画眼，没里没外，啥都往娘家划拉，成什么体统？！”婆婆的声音高了。
”没里没外？人家来做客，我不得好好待人家？家里没用的衣服我送两件给娘家您也心疼？”小红也随着提高声音。
“他们是看你漂亮，没安好心吧？！你现在是我家媳妇，出来进去，得有个样儿！农村人，没教养！”最后两句，婆婆压低声音，却压制不住厌恶。
“妈？您说的什么话！”
“我没提醒你吗？总得差不多，你可倒好，全当耳旁风！”
“谁没教养，你去打听打听，我在家什么样！我打小父母也没这样骂过我，嫁给你们家了，你这样侮辱人！”
小红气恼得转身跑回屋，呜呜滔滔哭起来，而小磊一样挨了他妈一顿训。
”这就是你找的好媳妇！瞧瞧！一点规矩都不懂，整天介破马张飞，你是男人！好好管管你媳妇！以后你有金山银山也得让她掏空！”
小磊诺诺退下，回到自己房间，阴沉着脸，也不安慰小红，小红的眼睛哭得跟桃一样，小磊却说：“别以为多委屈，这个家不缺你吃穿，不用你出去上班，这还不够享福吗？我妈也是为了咱们以后好，长辈说你几句怎么啦？哭起来没完了还，咋？还得把你供起来？”
小红，抽抽咽咽，渐渐止了哭泣，可是，她感觉到内心一阵冰冷，这个表面看起来富裕的家庭，到底给她多少温情呢？她再愚钝、没文化，也渐渐想明白了。
她不是每天和婆婆一起做饭洗衣吗？她不是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来吗？她不是一样上街买菜买米吗？难道他们都看不见？她所做的都像个保姆做的活，却赢不来婆家人平等的对待，农村人，没教养的标签贴在她身上，让她永远低他们一等。而她一直追求的美好生活，可不是这样看着别人的脸色，乞讨着憋屈着过一辈子。
第二天，小红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退下结婚戒指，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
婆家尽管递过几回话，也终究没有屈尊想把小红接回去的意思，他们等着小红自己回呢，小红呢，呆在娘家，相当于打回了原形，不再是风光的城里媳妇，老爹吧嗒吧嗒抽烟，感觉自己的面子大大受损，又不舍得训女儿，心里窝着火，老妈心疼姑娘，指天咒骂了几回，回头还是安慰小红：“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小红离婚了。
三
农村有句老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更何况，小红是离了婚的女人，再不是黄花大闺女，曾经的心气被折了一半，自觉身价矮了一截，而曾经那些追求者，大都各自成家，小红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作为爱慕虚荣的反面教材，遭到了众多嫌弃和白眼。小红在这压抑的环境里，渐渐茶饭不思，形销骨立，脸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更没有了往日的笑声，但她依旧不肯委屈自己，随便找人再嫁。
小红在村子里再也待不下去，她找个机会去了五大连池姑姑那里，姑姑家开了个修理铺，刚好忙不过来，她就在那里帮忙。换了环境，没人知道她那段屈辱的过去，小红又重新拾起快乐，没几天，她的脸颊丰润了，眼神活泛了，干起活，轻轻巧巧，还是从前那么麻利，腰肢扭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修理厂有个小工叫李昊，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小红搭话，李昊的个子不高，人和身材一样敦实，李昊暗地里向小红她姑托媒，小红的姑姑感觉这小伙子靠谱，就把李昊夸得无可挑剔，让小红和李昊多接触。
小红犯难了，李昊不是她看一眼就相中的人，个子矮，长得也一般，可是，自己呢？离过婚，年龄也不小了，也没什么家境。处吧？没啥感觉，不处吧，自己又那么大了，奢望什么呢？更何况，李昊不嫌弃她有婚史，人又善良勤奋，她确实不忍心伤害他。于是就不咸不淡地接触。直到李昊求婚，小红忽然感觉到，不能自欺欺人，小红让李昊再等一年，那年李昊24岁，他含着泪答应了小红。
四
很显然，李昊不是小红梦中的白马王子，小红还在希冀着冥冥之中的一场邂逅，而奇妙的是，这场邂逅果然发生了！在一个亲戚的婚礼上，小红与赵奇的四目相对，猛然间就有了触电的感觉，小红感觉到脸颊火辣辣地，急忙转开脸，装作看向别处，心却怦怦跳得不行，她是结过婚的人，也接触过别的男人，却第一次有这样心动的感觉，可巧的是，对方也那样灼灼地看着她。近了，近了，赵齐分开人群，来到小红身边，自自然然地问好，并介绍自己。小红看到赵齐的自然，反而放松下来，并为刚才自己的局促不好意思起来。赵齐身材颀长，举止文雅，眼神深邃，连声音都是那么有磁性，简直自带光芒。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这个时候，一队闹洞房的年轻人忽然拥挤过来，赵齐马上双手撑住墙壁，把小红环在中间，保护起来，而两个年轻人就在那一瞬间，挨得很近，能嗅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旋即，他们清醒过来，马上加入了闹洞房的队伍。
婚礼结束后，赵齐就托了媒人，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小红也坚定地认为，自己遇到了所爱，再不能和李昊牵扯不清。她打算和李昊摊牌。
可是，李昊一连几天，都没来干活，姑姑只说他家里有事，回老家了。赵齐那边在等她的消息，小红于是打算亲自去李昊家一趟，她不能这边不清不楚地就在那边和赵齐开始。当她按照姑姑给的地址找到李昊家时，却看到门口贴着崭新的挽联，她心里咯噔一下，大门没关，她推门进去，厨房里一个年轻人正在做饭，正是李昊，手臂上缠着黑纱。一抬头，看见小红，不由得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多病的母亲前几天过世了，作为长子的李昊，上要劝慰父亲，下要安抚弟妹，自己整整瘦了一圈，嗓子早已哑得变了声。他是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呀！原本，他想着在母亲没有过世前，就娶上媳妇，为妈妈冲冲喜，兴许，她还能多活几年，可是，他更知道，结婚得你情我愿，怎么能由他呢？更何况，为了给母亲治病，他们已经家徒四壁了，拿什么娶媳妇呢？而所有这一切，都在李昊心里压着，从不对外人讲，他是长子，要有担当，他总觉得，他年轻，能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命运还是给他重重的一击，让他失去了最爱的母亲，从此他必须和父亲共同担起这个家。小红的到来，让他原本沉痛的心，忽然有了发泄的欲望。
小红握着李昊的手，听他崩溃般的哭诉，把李昊的头揽进自己的怀，再也说不出分手的话了。她跟着李昊流了很多眼泪。她想起李昊对自己种种好，他帮她干活，他毫无保留地把身上所有的钱塞给自己，那是多么大的信任、多么深的爱呀？李昊家境那么贫寒，他一边要照顾家，一边要追求自己的所爱，那只好拼命苦着自己了。
回到城里，小红悄悄给赵齐捎了口信，告诉他，她已有对象，不能辜负。
五
小红嫁给了李昊。婚后，两个年轻人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们经常会把沉重的生活轻松化，两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幽默一下。
情人节，他们买不起像样的礼物，李昊就买一朵玫瑰，举到小红面前笑嘻嘻地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小红接过玫瑰，唱：“可是我想有钱花！”
李昊“啵”的亲了一下小红：“那你把我卖了吧！兴许能值一毛八！”
小红捏着李昊的鼻子“哎呦我的哥，人家不要还得倒搭！”
秋天天冷了，李昊总是比小红早些钻进被窝，然后，喊媳妇：“老婆大人有请，人工加热炉竭诚为您服务！”
有时候李昊看小红看得出了神，小红骂他呆子，他忽然说：“窗外谁来了？！”小红正向外张望，李昊“啵”的在她脸颊亲一口。气得小红骂他没正形，李昊就在她面前做个鬼脸，心满意足地忙自己的活去了。
两个人就这样轻松地生活，时间一长，幽默的习惯就被养成了，经常来句无厘头的话，只有李昊知道她想说什么。再后来他们有了女儿，李昊学了开车，小红学了按摩，他们在城里买了楼房，把公公接过来同住，她没再回农村种地，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做了个城里人。虽然她们还是很辛苦地拼搏，但是过得舒心。
不是自己双手创造的财富，享受是要付出代价的；惊鸿一瞥的爱恋，抵不过一个勇于担当的深爱你的心，舒心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美容品。
许我一寸光阴，还您深度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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