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虫：女儿说与说女儿之二

一日，中考结束后的女儿微信发来一段长话，规劝其父谨慎对待自已的公共言论（原文即繁体字。这也曾是智能时代我使用过的聊天输入方式，且手写，为顺便巩固汉字记忆。后来因大多数聊天对象觉得阅读不便，自己经常需要切换嫌麻烦，放弃。读者可略过以下两千多字，直接看我的说教，也不影响主旨，哈哈）。文曰：

爸爸，有件事不得不和你談談，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靜下心聽我說，然後認真思考一下。古有各大文人、詩人把滿腔的憤懣刻在詩文里，批判這個社會的不公，為受苦的百姓申冤（訴），用自己的文字換（爭）取人民的平等與自由；習武者結義，向封建社會揮出拳頭，用血肉之軀肉搏、起義（和）反抗。今有魯迅先生等千千萬萬個不屈的靈魂，解救危亡的國家，化筆為刃，刀刀刺在資本（专制）最軟的部位。後人對他們的評價，自然是勇敢無畏、不懼強權，他們是歷史長河中優秀的、閃亮的星星。到現在這個年代，有些東西變了，並不是全都往不好的方向去變，而是我們不能再那麽隨心隨性了。上學的孩子叫苦，每天在壓力和焦慮中度過；上班的大人身心俱疲，養家養自己、忍領導忍同事，脊柱都是彎的；在底層的拼命苦，苦得不見天日，在頂層的，一出生就站在別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上，所見所聞和常人彷彿不在一個次元。而最多的還是處在中間的那層人，他們，或者說是我們，是一群努力又悲哀的普通人，很少見到飛上枝頭的。無論哪個年代，社會都有不公，世上有開明負責的領袖，但卻沒有完美的領袖，所以法律永遠在修訂，人類永遠在學習。雖然我還沒有步入社會，但看到你們，他們，千千萬萬個（體）生活的景象，聽聞到無數的聲音，我知道社會不如意，我們都不容易。即使是讀書，我也感覺被要了半條命，再加上現在整個世界都在內卷，我們的出路只會越來越艱難。有些話我不敢說，也不該說，但是爸爸，常看到你發朋友圈、發文章，我心裏是有些五味雜陳的。我印象里儒雅隨和的爸爸現在發朋友圈怎麼幾乎少不了髒字，沒有髒字，那也都是批評的語氣。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平，每個人都有憤怒、想要咒駡的時候，但你像這般打擊、批判，並且圍繞著同一個主題，長時間以來，你讓我感覺這個社會糟糕得沒有半點好，我不敢步入社會，很多事情我都不敢，常常在懷疑，在害怕。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在我看來，即使生活糟糕不堪，即使社會真如那般黑暗，總有一些東西是美好的，比如音樂和電影。這也許和我還沒經歷足夠多的（社會）毒打有關，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我討厭社會上的很多東西，但我不會做超出限度的事，我仍然會做我該做的事，盡我該盡的責任，即使這很苦，即使我會受委屈，但只要想到還有愛我的人在身後，他們不一定什麼都支持我，但一定什麼都為我好，因為他們愛我。你也一樣啊，爸爸。有些時候，我們都很擔心你，知道你是為了正義，為了平等與自由，批判黑暗是對的，你沒有錯，但話說得太多太大聲，會危及部分人的利益，對你自己也不好啊！你教的，媽媽教的，我自己學習的，都從沒有逆來順受這一詞，我討厭懦弱的人，因為那是愚蠢無能的表現，社會的確有很多不美，我們的確需要發聲，但絕不是以這樣過激的方式啊……原諒我話說得有些難聽，但說實在的，我們在社會的孕育下長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遇到不公，遭遇不堪的時候，也別忘了好（那些美好的東西），別把世界看得太壓抑，別忘了身後還有愛你的人。我們從不反對你這麽做，但我們實在是為你有些過激的行為憂心忡忡，甚至痛心!你必須承認，你真的變了許多，相比之前的隨和平淡，現在的確是有些不太好的。人總是會變的，人人都是，但應該變得溫和智慧，變得更有責任心，這才是人生的意義，也是讀書的意義，閱讀總是教人充實，教人明智，而不是只看到事物的一面。我很討厭別人教我做事，規定我成為什麼樣的人，我想你更是討厭，所以我們不反對你，只是希望，你可以為了自己、為了家，靜下心來，好好地靜下來吧。爸爸，你可以大膽去做自己，但別忘了，我們都是普通人，雖然我們不該受此限制，但對普通人來說，平平淡淡才是好，健康快樂才是好。也許你會感覺失望，我是一個沒有熱血和抱負的人，但說到底，也許我們最終都是這樣的，因為我們都會老去。並非悲觀，也無關平庸，只是每個人都經歷不同，所以志向不同。於我而言，如果我閱歷不夠豐富，我應該多聽聽經歷不同的人所說的話，選擇有用的學習。世上的確有很多同齡人經歷更多，也許他們的苦更多，我們不該浪費天賜的（好）運氣，還要再（亂闖亂）撞一番，不如聽聽他們怎麼過來的。也許這話過於絕對了，可我也不得不承認，先人自有先人智，聰明地去學就對了。如果自己很幸福，就該去見見生活百態，體會苦難，也許這樣，野心就消退了大半。野心有時候是害人的，因為它們大多孕育于無知，並非愚蠢，而是經歷得不多，所以抱有太多期望，而現實帶來的落差，足以把人打擊得一倒不起（一蹶不振）。有時候，你可以聽聽媽媽的經歷，她和你太不一樣了，比你苦得多啊。我們不必受世俗的限制，但也不該不尊重世俗，因為世俗是世界的（潛）規則，我們無能為力，為什麼還要拼命去改變呢？如果盡心盡力了也沒用，那就停下來歇歇吧，暫時改不了的東西，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行，作為普通人，不如接受事實，回歸煙火生活，這並不痛苦，你仍然是優秀而獨特的，並且多了懂得分寸的明智。奶奶的頭髮又白了，媽媽的性格雖然磨人，但她真的愛你，我也愛你，我們都愛你。如果你願意，就回頭看看我們吧，有什麼苦是我們不能一起承擔的呢？年輕人也該少走些彎路，別總是去闖撞，僅憑一顆野心走向世界是沒用的，無能為力的話就到此為止吧，一切都會慢慢變好，沒關係。人事（世）和書籍是我們最寶貴的閱歷，並且成本最低，卻能使我們最明智。話說，爸爸你也不是年輕人啦，我都長這麽大了，真的不想你丟下我們，只爲了追求自由，說自私點，我會討厭你的，因為我最厭惡說愛我卻不陪伴我的人。好嗎？

僅建議，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全文无删减，略有字词改动）

续致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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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初中入学时有感而发给你写过一篇专门文字，中途又曾就你的一些言论而补充过几段，现在马上入读高中了，早就该续上另一篇可以公开的心里话：

1

近三年，你经历过学习上的骄傲和挫败，经历了至今未能完全结束的整个疫情，并随之而来的长假、短假或突然不放假，以及课业上的高压管理、上网课和主动逃避等。在家庭生活中，也经历了各种因素带来的失望、挣扎与争吵，还是安然无恙地走过来了。安然无恙有点说绝对了，可能会留下一些不可逆转的心灵伤害，但谁的心里没有一点阴影或伤痕呢？追求最好的结果，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时必然产生的美好愿望，可遇不可求——还好，你的父母身上有毛病，但也有这个保护意识和一些可圈可点的反思与改进。以前我也爱用“叛逆”一词来说道，后来我不再相信这个词的世俗意义，甚至其相当可疑的科学性。父母会不会爱，或者说有没有忘记了该怎么去爱，才是孩子叛不叛逆的关键，更何况对“叛逆期”的另一种正确认知应该叫“自我意识的强烈反应期”。如你上文所言及的，谁会无缘无故老爱和这个世界对着干呢。伤害过你的种种，见谅。

2

中考（现在不再叫中考，但本质一样，这种伪操作遍地都是）前最后一周，你主动要求不回学校了，要自己在家复习。理由是受不了最后几天反反复复考试，好几次在考场看到卷子就想吐，是真的生理反应。你说，完全没必要，不如在家查缺补漏更有意义。你妈特担心，你爸我却特开心。开心的理由，一是你懂得在一定程度上去思考和反抗一些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可鄙东西了，这是很珍贵的品质。二是你愿意试着去挑战原本不太有信心的自我管理能力，且并非心血来潮，这是一种勇气。三，这性格才像我女儿，才是我希望你真正拥有的自主学习能力，虽然有可能不尽如人意。事实上，结果并不坏，也有可能这结果本就是最好的结果。你被自己最想去的学校录取了，。

3

初中三年，你本来没入团，建议以后也不要加入任何正式组织。部落主义的力量感和满足感，只会让个人逐渐失去自我，一旦离开集体，就手足无措，仿佛自己愈发弱小了。也没必要信仰任何宗教，本国自古以来就缺少独立而完整的宗教，原因不展开，以后若对历史感兴趣，简单深入一下就能明白，信仰个天道、人道，敬畏好大自然即可。或者，徜徉于一些可自由出入的兴趣爱好圈子，已足够丰满自己的人生，足以寻求到你需要的归属感、幸福感和自信力。毕竟群居社会人，但解放的意思是从不自由的生活转变到自由的生活，而不是相反。你说是吧。

4

那天去报到，学校不错，咱们四季清凉的苍洱之间，本是人文圣地，可是，浅层次的观光和问询，并不能真正地了解这个学校的教育内涵。校长极具夸张的引导和期许，并没什么独特的东西，你的父母也作为老师，目之所见，仿佛世无清净地，此处雷同。正如你说的，学校有个游泳池，但一看便知，自建成之日起，它大概从未发挥过真实作用，摆设而已。我确信。校长强调，一定要做好吃三年苦的准备，大苦。这话肯定没错，当代人都知道读高中的苦，但老爸的心还是疼了一下，真切的疼。特别是，当我有意看了一下周边密集的家长们，脸上大都露出真诚的理所当然的信任之色、激动之色和幸福之色时，更疼。至于对你们班主任和任课教师们的初步印象，很可能都是虚幻的，多是在开学前的微信群里建立起来的认知，不可靠。数码生态中的人，很难展现其真实的面目、个性和温度，暂无需定论，何况人是会变化的，且会因对象而异，以后慢慢去接触和体会，且要主动，包括主动改变自己，向善向理性向宽容处去推陈出新。这就是成长。

5

精神要丰富，物质要节俭。请尊重粮食，尊重友谊和真心爱你的人，但选择和拒绝是你的权利，这是两回事。拒绝要讲究方式方法，这是自我保护。讲义气，更多属于男人范畴的事，女人的义，是弱势的，合理地把握好情义的度，迂回合法地秉持正义即可。

6

希望你能飞，尽情尽力地飞，父母的爱并非拖累，也并非恩惠，特别是并非那种需要你（绑架你）回报的恩，它只是人类延续和发展的本能，不应该赋予它太多意义，更不应该成为个体发展的枷锁。孝，只是一种农业社会人之为人的世俗要求，我们这辈人仍是急需，现状不言自明，关乎现代文明程度的一些标志，但我希望你们这辈人知孝（懂得爱的真谛）而不再需要愚孝、苦孝。即便，目视当下社会希望还很渺茫。

7

手机（网络）的出现，并非坏事，它只是一个工具，可以说是一个好工具，通讯、娱乐、求知和阅读的好工具。机器无罪，使用机器毁灭自我或作恶才有罪，这也是备受争议的科技发展双刃剑，但它始终是属于好的事物，如交通如核能如克隆和转基因，所以关键在于使用者的文明程度。做个文明人，哪怕周围有多少不知文明为何物的人或畜。

8

课外阅读，估计已经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了，课业会占满了你们的时间，消耗殆尽你们的精力。但有心者事竟成，鲁迅的名言我不提了。以下仅供参考：

可以电子（手机）阅读，但要区分浏览信息、日常交流、查询问题和深入阅读之间的差异。这个时代，专注而深入的阅读已是一种稀缺能力，你看身边多少人（包括我们自己时不时也会出现）已经读不进去千字以上的文章了。以我给你写的这篇为例，可能不少亲友虽感兴趣，但无法一次性把它读完了（偷笑表情）。所以，还是提倡尽可能读纸质书，避开屏读，这在学校更具备条件，因为碰手机的机会几乎没有。当然，我也非常怀疑，你们碰纸书（教材外）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阅读没有时效性，也没有经得住深究的先后顺序。图书匮乏时代的读书人，不分好坏，见子打子，同样能成就很多人。而今图书泛滥，首选感兴趣的基本读物，无论深浅，不用分古今中外，体裁和题材，但要形成自己的阅读价值观和适当的偏好，太杂不行，书是读不完的。总有人推荐一些好书或不必读书目，一个简单的逻辑是，如果他没读过那些“坏”书，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好”书，也没见他因为读坏书把自己读坏了，恰恰是更懂得好书了。所以，阅读也没有捷径，读就是了，读着读着也就能自己分辨了。当然，迷茫时可以咨询你老爸，他有点经验，刚好近期有现成的读书笔记——

所读，比较喜欢的当世散文中，阎连科没有张承志那般深邃、超然和广大，但对自我的剖析（特别是对人性之恶，自我幽暗心灵之检阅）比他真实，且勇敢。比之高尔泰少三分苦难，少一点隐忍节制，却更靠近苦难的根源。文风与野夫相似，对命运的不妥协，却逊于野夫。还可以拉来熟悉的玄武散文一较，阎与乡土的关系是半推半就若即若离，如屈原与楚，而玄与乡土则是毅然决然哀之怜之，如伍子胥与楚。林贤治读得不多，感觉很学院，落笔人设过高，虽然贯穿其大部分作品的隐旨，是我珍视的现代自由思想。当然，他们皆有一个类似的宏大背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读过上述几家，方晓当下我们的阅读选择，被时代的洪流席卷得不成样子了。随手能买到的书籍，几乎是无思考的庸品，至少是有才华者的庸品，止于语言者多。

对于涉足多文体的作家，我有一习惯，写小说和散文的，偏重其小说，写散文和诗歌的，偏重其散文，而光写诗歌的，若无象样的散文支撑（哪怕极少），则不敢承认其为诗人。据体认，当世纯诗人中刘年散文极好，不仅文笔真诚而极具诗意，更是其真实的生命体验，且是当下所谓盛世中难得的一些极端体验，并非养尊处优者的泛泛而谈。读以小说立世的阎连科，竟然有了例外，无意识地先选择他的散文，不错。小说正在品。另有一个阅读习惯，完成一册厚而艰深的，就换一册薄而有趣的，读完古典的就换读现代的，而且有意识地变换文体。如同吃饭，需要经常调节胃口。偶尔，仅止于消遣。

以上，仅指时文。古典，先满足于教材上的要求即可。小说，但凡称得上经典的都能读尽量读。现代的，暂不为当下主流称之经典却很好的也多，需要自己去判断，我所能比如的像王小波、王朔、阿城等，可压倒一大片名家。莫言可读，别听那些只会跟风怼人的文盲屁话。人文社科类的经典读物，实在太多，无法一一介绍。有余闲，回来咱家书房挑就是，该有的大都有，不该有的也有，曾经认为很好却反悔了的暂时也没丢，压在下面用来垫底、承重和比对。你随意。

关于课文，无权亦无能力去评判什么。以我语文老师的身份来来看，所选文章不至于有什么大害，注意不要掉入古文的深井里不可自拔即可，影响现代女性的气质。如我替你抄写的入学作业，语文字帖中有《过秦论·上》，洋洋几大篇类比铺排引证，抑扬褒贬对峙，如赋如叙，不过末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最要紧。古人论事的过分铺张蓄势之习，不喜欢，抄得我手酸，也可能会影响到你以后的写作思维（引经据典的论说方式，据说在高中作文中很吃香，但不是一种好思维，自己拿捏）。现代文不甚了解，以后再说。

重申一小点：有些课本里推荐的拓展读物，要小心对待，若非必考，谨慎阅读，浪费生命不说，很容易被洗脑。此话题只能父女之间单聊。

9

提到作文，我自己在课堂上都经常纠结，是要教好学生的应试作文呢，还是引导他们感悟什么才是好文章呢，仿佛“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回于斗牛之间”，不知这份单薄的光，该往何处照，常常便冷了清辉，缺了圆满。你也曾经跟我谈过这个问题，本想贴上点我总结的作文教学经验，想想罢了，交给你自己去洞悉吧，相信你能理解并圆润地处理这个矛盾。

至于其他学科，无能为力，亦无话可说。

10

那天饭桌上，你在，我们几个老朋友也谈到关于“人生不可太圆满”的话题。至少我指的不是所谓挫折教育云云，而是一路成长太顺的人，造就出自负又要强脾气的可能性极高，而这样的性格或行事风格，太容易击破生活中的许多可持续幸福。反之，我们也会尽量保护你，以免经历太多没必要的苦难，那样的人要么太硬，要么太软，都不好。虽然，有些苦难早就在身边潜伏，或已然发生，但你稚嫩的双眼暂时没必要去发现。我们先挡着一下。

11

以后的路怎么走，由你，开心就好。尽可能坚持自己的爱好或培养一个新的爱好，比任何娱乐有用，将惠及终生。心情突然就不美好了，也不知道继续说啥，更多具体的爱与哀愁，家里聊，期待你的坦诚和宽容。太长，又叙。

12

忘了说，爱你！

2022.8.10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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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篇初中入学记，因当时尚未使用此公号，藏在另一个写作平台，无发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