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十六）

文/沉吟先生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第疏或杂乱而无章，野或庸俗而少姿，则又奚以诗为哉？故进之以清奇。”（杨振纲《诗品解》）

 

什么叫清奇？一直以来都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窃以为，孙联奎《诗品臆说》的解释是比较接近司空原意的：清，对俗浊言。奇，对平庸言。如数日阴晦，几于闷煞，忽然天开日朗，万里澄空。不惟视前日阴晦之天，为清为奇，即视往日清明之天，为尤清尤奇。奇，乃奇特，非奇怪也。放翁句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于俗浊平庸中见清奇尔。

 

也就是说，清奇，是相对于“杂乱而无章，庸俗而少姿”而言的，是对“疏野”的补充。当然，你不能说“疏野”就是杂乱庸俗，但过度的疏可能会杂乱，过度的野则可能会导致庸俗。按照杨振纲《诗品解》的理论，二十四品是层层递进而补充的。如果承认杨解理论，这就形成了一个闭环，一个艺术理论的闭环，在这个闭环中，美是一个完整的链条，如同二十四节气，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在这个闭环中，先之以雄浑，终之以流动。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首四句写“清奇”之境：秀美之松林下，清澄小溪静静流淌，水边小洲，竹上满覆白雪，隔溪而望，一叶渔舟轻泊。娟娟为明秀之貌。孙联奎《诗品臆说》云：有松无水，奇而不清；有水无松，清而不奇。有松有水，清奇何如。王维有诗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正是娟娟群松，下有漪流，可谓清奇。雪为晴雪，又满缀竹上；竹本清奇，满竹晴雪则清奇倍之。渔舟隔溪而见，直有“载我在潇湘画里”之意。以上四句，为物之清奇。

 

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玉人之说，由来已久：“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诗经·小雅·白驹》）晋时裴楷风神高迈，时人谓之玉人：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世说新语·容止》）就是这么帅，就是这么飒。其实也就是以前所述之幽人、佳士。屧为木底鞋，玉人足着木屐，不修边幅，悠闲散步，探寻幽趣，即行即止，神态自若，心情淡泊而仰望碧空之悠悠，是清奇之人为清奇之事。

 

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此四句写清奇之精神境界，心神出于高古奇异，自觉萧然淡远。“不可收”，状悠悠不尽之意。“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日月初离海之光曰曙，《淮南子·天文训》：“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如月之曙，言月光清明；如气之秋，言秋气高爽。合而观之，则空碧悠悠、澹不可收之境，更觉形象。如《诗品臆说》所云：月色，秋气，其可收者。将晓之月，初秋之气，殊觉清奇。索性又作两喻，令我亿广寒，清虚之府而不置也，诗人庸俗，断乎不解此境。

 

司空诗品，从根上讲，是从道家之美学衍生、辐射出的不同美学风格。所以每一品之间，都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例如，“清奇”一品颇接近“高古”，但又有形神之别。而“澹不可收”则让人联想于冲淡。冲淡之思往往出于清奇之笔，清奇之骨则易出冲淡之风。《文心雕龙·风骨篇》云：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所以，有着“神出古异”之韵的诗歌，必然清素淡雅，如含苞之蕾，待放之花。如拈花指。

 

司空诗品源于道家美学，但万法同宗，其“清奇”一品，与佛家武学拈花指，正可交相辉映。

 

鸠摩智道：“……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牟尼堂中除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见他出指轻柔无比，左手每一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面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脸上则始终慈和微笑，显得深有会心。据禅宗历来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知迦叶已领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般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对这“拈花指”当是别有精研。（《天龙八部》第十章 剑气碧烟横）

 

“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笑”，正是神出古异，澹不可收。正是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如月之曙，如气之秋的清奇之诗，我们以王维为例。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

 

作为虔诚佛教徒的王维，在山水诗中最喜创造一种空寂清奇的艺术境界。独坐于幽深的竹林中弹琴、长啸，表现出置身大自然中悠然自得的情怀，也显示环境的幽静。在如此与世隔绝的宁静天地，月光洒向竹林，身心快适，渐达于物我两契之境。折射出的，正是司空诗品“可人如玉，步屧寻幽”的清奇之美。

 

此为“清奇”，下期谈“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