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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到六十岁

文/沉吟先生
最近越来越懒得码字了,公众号经常整月整月地停更。一方面是因为忙,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无数做不完的工作操不完的心,毕竟我们在这世间,是需要那三五斗米,需要那几两碎银的,生活不仅眼前的苟且,还有日后长远的凑合。另一方面是因为懒,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这个是我不太想承认的,但事实如此,我一向自诩忠厚老实,也就不能讳言,可能人的年纪一年大过一年,精力也就一年衰过一年。生活是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们的生命,供岁月下酒。2022年的春节假期,放了一周假,我在家里躺足了七天,这个假期一刻都没有浪费。咳嗽发烧流涕,鼻孔边的肉不仅白里透红,而且吹弹得破,纸巾擦上去刀割一样疼。四十岁之前,一旦感冒,吃不吃药打不打针都是一星期,如同大姨妈。四十岁之后,一旦感冒,吃不吃药打不打针都是半个月。廉颇老矣,眼瞅着慢慢不能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腊月二十九一早,本尊的感冒新鲜热辣,余温尚存,糟糠大人索性彻底躺平。一觉睡醒,恰似回到梦里当年,睁不开眼起不了床,稍微一动就又晕又吐。我一边给当医生的同学,当年一个饭盒里抢肉吃的死党程神医打电话,呼他上门服务,一边拖着病体忙里忙外攒点过年事宜。程神医上门诊断,说是梅尼尔综合征,扎针加输液,第二天春节总算是能下地了。
 
本来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结果第二天一位特别熟的朋友得知后,碰了碰我的胳膊,一脸神秘说:“你是不是忘了啥了?”我愣了一下,蓦地想起,正是十三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抚育我二十八年的母亲在经历三年的病痛折磨后,离开了她恋恋不舍的人世,离开了她念兹在兹的亲人,半随流水,半入尘埃。昨天,是老人家的祭日。
 

按照本地习俗,故去的亲人在九周年以后,除去寒食、清明、十月初一等传统的祭祀节日,不再有任何的祭祀仪式。但对于我来说,每年母亲的生日和祭日,仍然会有个小小的仪式,不算隆重,甚至可以称得上寒酸,就是吃饭的时候夹点饭菜,加副碗筷,希望她可以吃上一口,也算是在我内心无人的角落,为母亲永留的位置。可昨天祭日,竟然忘了,竟然忘了!
 
或许糟糠大人昨日的小小变故,是老人家对我的一种提醒。
 
我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不信这世间种种鬼神之说。但自从母亲故去,反而时常希望还是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的好,那样的话,这母子一场的缘分,总还有再续的希望,虽然渺茫,但盼头还在,心底那种无尽的悲凉就还有地安放。所以我常常用庄子的一句话安慰自己: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朱德曾说他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而我的母亲则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家庭妇女。母亲没有文化,她不懂什么叫朝耕暮耘,但在田间灶头操劳了一生,不懂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陪伴着父亲走至生命最后一刻,不懂什么叫阴以柔为用,但用自己的怀抱为三个儿女营造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像一轮明月,将光芒撒向了每一个自己清辉能罩到的角落,不论白雪还是沟渠。
 
1999年的高考,少不更事没怎么用功读书的我差四分达本科线,母亲没有像别的父母一样歇斯底里,她怕我有心理负担,很温柔很慈祥地说,儿啊,咱不用伤心,别着急,没事,咱来年再考。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个没心没肺不争气的儿,其实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第二年高考后,我如愿坐上了南下奔赴大学校园的列车。
 
那年的大学新生报到,本来是父亲送我去的,车票都订好了,两张卧铺。临走之前,母亲突然提出要一起去,我知道她舍不得我,想再多陪我几天。劝阻无果后再去买票,已经买不到同车的火车票。后来父亲托了铁路部门的熟人搞了张站票,没有卧铺。又托熟人的关系允许手持站票的母亲进入卧铺车厢。25个小时的车程,晚上三人轮流睡觉,但母亲只睡一小会儿就起来催我去睡,理由是她想坐着看看列车外的风景。但我知道,黢黑的夜晚,窗外哪有什么风景可看。
 
我是寝室里第一个报到的新生。当晚,因为还没有其他同学报到,父母陪我在寝室住了一晚。寝室只有我一个人的行李,父母就在邦硬的床板上和衣睡了一夜,无论我怎么劝,他们都不愿去临近的酒店旅馆过夜,也不愿跟我凑一床铺盖而让我睡得不舒服。母亲开玩笑地跟我说,她胖,本身就是褥子。这句话,成为了我往后余生永远的伤逝。
 
大二那年,骨子里有着浓厚文艺情结的我留了一头长发。
 
放假后,回到保守的山西农村,本以为会招致父母的一顿臭骂。谁知母亲只是淡淡一笑,说我儿开心就好,然后细心地为我将长发梳顺,扎成辫子。这一幕,也成了我往后余生永远的伤逝。那时我发未白,母亲也康健,我们都觉得人间是很久远的事。
 

2006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母亲突然查出宫颈癌晚期,而且有大面积的盆腔等其他部位转移。晚期和转移这两个词,我们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我们一家开始了历时三年的求医之路。其实之前,母亲已经有陆陆续续的症状,但生性皮实的她根本没当回事,从未跟她的儿女提起过,她粗心的子女们也未及时发现,以致生生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第一次在山西省肿瘤医院(三院)进行治疗,没有床位,我们在附近租住了一个宾馆,天天去医院排队进行放疗化疗。之后回家静养,那一段回家静养的时间,成了母亲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快乐的时光。因为那段时间确实暂时遏制住了病势的蔓延。母亲很开心地跟我说,你看,妈好了。但比母亲多懂一些医学常识的儿女们,都知道真实的情况有多残酷,面对母亲的时候,都是春风满面,转身却已潸然泪下。
 

再次复发,已是来势汹汹。没有太多的人脉资源,依然是排不上床位。而这次家中的财力已无法支撑继续租住旅店,我们在三院附近跟别的病友及家属合租了一所民房,共用厨房和卫生间。每天用轮椅推着下地已经很困难的母亲去医院放疗化疗,做着最后的努力。
 
每天吃完饭,母亲都执意让我扶她去院里水管旁边去洗碗,说我们照顾她已经很累,她干这点活开心,也算锻炼锻炼。拗不过她的儿女们只好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她辛勤了一辈子,终究是闲不住。我站在后面看着她抖抖索索洗碗的样子,心里忽然就涌起了无尽的孤独和悲凉。她心知这是最后为儿女们干活的机会了,而我又何尝不知。
 

我不知道这蹒跚的背影,我还能看多久。抬头看向天边血红的夕阳,忽然感觉特别冷。
 
就在那些日子,二弟斥巨资为母亲买了一件水貂皮的大衣,即便我们都知道这件衣服,母亲永远没有机会穿了。
 
第二阶段的治疗完成之后,我将母亲接回了我结婚的新房。在这个房子,母亲走完了她的余生。但从进门的那一刻,早已经卧床不起,也无法移动,每一次微小的翻身动作都会给她带来莫大的痛苦。所以,虽然母亲的余生都是在这个房子度过,但直至临终都没有见过她儿子结婚新房的全貌,整天都只能对着那一面白色的墙壁。
 
下班之后,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我会给她进行按摩,但往往按摩几分钟,心疼儿子的母亲就会让我住手,说好了好了,不需要了。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是世界上最没心没肺的不孝子。完全体会不到那一刻的小小劳累,远超这世上所有的歌舞升平,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2008年的腊月下旬,母亲已经跟我说了几次,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飘来飘去,我深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也许逝去的外公外婆和四舅已经在喊她了。到腊月二十九,母亲生命的余火终于燃尽。按照本地风俗,在外逝世之人是不能回村的,于是在母亲弥留之际,连夜带母亲赶回村里老家。开车路上,我深知这已是送母亲的最后一程。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仍依靠着落叶归根的信念,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直到回到老家窑洞炕上,方溘然长逝。对母亲临终前这种强大的信念和毅力,至今我都觉得堪称是一种人间奇迹。
 
我们兄妹在这三年间已经流干了所有的泪,母亲的离去也在意料之中。我们默默脱光母亲的衣服,给母亲擦洗干净身子,换上寿衣,最后一次凝望这张世上最亲的脸庞。突然觉得从此以后,这个家没了,我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在这之后的每一个日子,在每一个夜凉如水,明月如钩的夜晚,我们只能独自品味行走在这人世间的悲欢。人生寂寥,深夜怅惘,风尘仆仆独自奔波在这世间的无限疲惫,都只能化成天凉好个秋。这种感觉,即便是母亲成天昏迷不醒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而父亲这片曾经的天,轰然塌了。我知道,没了娘亲,他一个人再也为我们撑不起一片完整的天了。28岁的自己从此不仅要独自面对人世的悲欢流离,而且要为父亲撑起一片天。这个时候,突然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眼泪是为母亲而流,还是为父亲而流,抑或为自己和弟弟妹妹而流。
 
在以后慢慢流逝的母亲不在的日子里,才更渐渐明白,自己血肉相连的一部分永远被截断了,这个带我来到世间,赐予我肉体和灵魂,悲哀与欢乐的人,此生再不能相见,那种旷世悲凉和彻骨伤痛随着日月的流逝被慢慢放大。就像手指被割了一刀,当时感觉不到疼,木的,半晌过后才会有锥心的痛感延遍全身。
 

多年以后的一天,突然梦见母亲,梦中母亲清晰地喊我乳名,说她头顶发凉,冷得难受。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触手可及。第二天一天精神恍惚,始终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跟朋友偶尔说起,朋友提醒我去看看神婆,说也许是老人家有什么事呢。我向来是个无神论者,不信这些,一直认为都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这次我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去了。其实在我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希望存在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还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灵魂,一起坐看世间的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即便遥远得虚无缥缈,那也是美好的,温暖的。
 
经朋友介绍,我找到了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神婆”,跟她详细说了梦中的情形。她说你妈妈下葬时,头上戴的帽子歪了,需要如何如何,让我去准备一应物事。我突然想起下葬的那天,装殓着母亲的寿棺本来是由四个人用绳子分别抬着慢慢缒入墓穴底部,快到底的时候,前端绳子突然脱落,导致棺木前端先行砸落,整体着地并不安稳。是巧合还是真相如此,我不得而知,但从此我始终相信,母亲的魂魄,从未远离我的身边。
 

母亲的亡故,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近距离感受到命运无常。生命之脆弱,像秋风中的落叶。
 
是人都恐惧死亡,因为那代表着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像一阵风,了无痕迹,代表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世沉沦的绝望。但人生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的来临,而是明知它已在路上,自己却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只能静静等待它抵达的那种惊惶。
 
我最大的悲恸,也不是母亲的离去,而是对她在这种惊惶恐惧中度过的每一个日夜,每时每刻所遭受的肉体和灵魂双重折磨的感同身受和刻骨心疼。三年,对于我们每一个健康人来讲,可能是弹指一挥间,在对生活的享受中转瞬即逝。但对于一个明知治愈无望却对生命充满无限向往和热爱的癌症患者来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漫漫黑夜,是拉伸放大无限倍的痛苦和折磨,那种恐惧会生生把人逼疯。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宁愿母亲是在某一天睡梦中悄然离去,是在一次脑梗或心梗中猝然离世,宁愿她是坐在东航MU5735客机上。那样,至少不会遭受这种非人的惊惶和恐惧。
 
有一次在病床上,母亲凝望着我的眼,说“我想活到六十岁,不需要多,六十岁就够了”,那一刻,我无言以对,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知道,她这个愿望不仅仅是对生命的留恋,她还想看着我们兄妹三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还包含了她对这个世界最卑微也最热烈的一个企盼。我记得小时候曾问过母亲,一辈子到底是多长。她给我的答案是六十年。在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眼中,六十年的干支轮回,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这个历程走完,她再没有遗憾,她不贪心,她只期望六十年。活六十年,在我们如今这个年代,是一个多么卑微的愿望。
 
而母亲走的时候,仅仅52岁,离53岁的那个春节,差三十多个小时,也成了永生无法跨越的一个春节。最后的那一段日子,母亲知道六十岁已经是奢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的愿望再一次拉低,希望能过上最后一个年。然而这个卑微到尘土里的最后一个愿望没有实现,仅差三十多个小时。
 
我常常想,如果可以,我愿用我八年甚至十六年的生命,去为母亲换取这八年的时间。但这个人世间,都是上苍捏好的模样,没有如果。

母亲临终前,弟弟俯身在母亲耳边说,她的二儿媳已经怀孕,她将有第二个孙子了,母亲含笑点头。但我后来知道,其实并没有。那时候,她的长孙,我的儿子,刚满一周岁。如今儿子早已不记得他亲生奶奶的模样,但母亲一定记得她长孙一岁时在她床头顽皮嬉戏的模样。
 
每年的清明寒食时节,以及十月初一,我们会来看一次故去多年的母亲,除草添土,焚楮锭次。每每心存希冀,有客翩然而至,来一场不期而遇。明知自欺,却仍无法自已。转身离去,唯见风雨梨花,唯见清风涤荡。
 

有一年的一百五(清明节前一天为“寒食节”,距冬至一百零五日,当地称“一百五”),跟弟弟给母亲上完坟,他拿出一个大麻袋,说是要从地里带点土回家用来养花。俩人拿铁锹吭哧吭哧挖了半天,装了满满一麻袋土,又费劲巴拉抬着走了老远,二人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直至走出地头,才突然发现,距离停车不到十米远的地头就可以挖土。那一刻,兄弟二人同时脑残。
 
或许是母亲希望她坟头的土,可以代替她继续陪伴在儿子身边。如今我和弟家中的花草都长得郁郁葱葱,我相信那是她生命的延续。
 
我们只是凡人,自己和亲人的生命,对我们来说就是全部,我们做不到风轻云淡。时间会冲淡一些刻骨的悲凉,但永远也无法全部抹去。我们永远无法像俯视一朵野花的开谢,一棵草木的枯荣一样,去看待身边人生命的消亡。
 

那么,从明天起,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珍惜每一餐饭,珍惜每一个日出日落,花开花谢,珍惜每一次须臾聚散,天涯离合。

这些话题很沉重,其实不想写,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到来了,我终究不忍把深爱我的母亲遗弃在2022年清明节之前,总得留下一些文字,算是摆放在母亲坟头的几朵小花。我的儿子记忆中已经没有亲生奶奶的模样,在母亲离世八年后才出生的女儿更是没有。感谢如今的奶奶给予了他们亲生奶奶般的爱,令他们的情感世界不曾残缺。但我仍然希望他们能够知道,还有一位奶奶,是曾经那么渴望能够亲自给予他们海洋般深厚的疼爱,甚至如今仍然在另一个世界,默默关注和陪伴着他们的成长。他们一年一年长大,十四岁的儿子如今已经高出我半个头。再不写,我担心多年后长大的俩娃会忘记他们这尘世里的血亲,而届时阿尔茨海默的我,更不会记得。
 
愿他们多年后能记得这份宽广无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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