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依旧是我的朋友，但更像是我照顾的小妹妹。我也和她讲了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比如每班教室里都有五六十个学生，坐得满满当当；讲每天的课程安排，从早到晚滴水不漏，尽可能全部被安排在学习上；讲我们的集体宿舍的大通铺，学生们如何一个挤一个，像窖萝卜一样睡成一排。花花听得津津有味，小哑巴也听得津津有味。
至于小哑巴柳含烟究竟能不能听得到我说的话，我一直深表怀疑。我奶奶曾告诉我“一聋治一哑”，小哑巴不会说话，肯定是因为耳聋，从小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也就没有办法学会说话，自然而然也就不会说话了，只会张着嘴模仿别人说话的口型，就是不会发声。
但是柳含烟似乎能够听得见我说话，刚才我讲那些在学校的经历，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生怕漏掉一句话，听到开心处，她也会嘻嘻地笑着。我问她：“我说的话，你能听得见吗？”
柳含烟只是笑，并不说话。
花花说：“你和她说话就是白费力气，她永远都是啊啊啊啊，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可能天生就是个傻子。”
我生怕柳含烟听到，说：“别这样说，要是她能听见，心里该多难受啊！”
“她才不会难受呢，她就是一个傻子，又聋又哑的傻子，天天总想着跟着我玩，怎么都甩不掉，今晚上这么晚了，她也不回家睡觉，非要跟着我，我想单独找你玩，她也要跟着。”花花又转向小哑巴，说：“小哑巴，你说，你是不是讨厌？”
小哑巴柳含烟仿佛没有听见，脸上仍然全是笑容；她又仿佛听见了，并且像好朋友一样，原谅了花花恶作剧般的挑衅和责骂，依然大度地一笑，让一切一笑而过。
因为她是哑巴，与人交流存在很大的障碍，也没有办法上学。若是家境能支持的话，也可以送她上聋哑学校。但她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姐姐，她妈妈在发现她是个哑巴之后，偷偷跑掉了，并席卷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从此下落不明。她父亲也把她当成小狗小猫来养，任由她饿了自己找吃的，渴了自己找水喝，并不多给她一份关心。连衣服也从不买新的，大部分是她姐姐穿剩下来的旧衣服，也有一部分是村里人穿破丢掉又可惜的，就扔给她穿。所以她的衣服，上有老太太的，下有七八岁的男孩子的，不是太宽大，就是太紧凑，从来没有合身过。
柳含烟依旧微笑着，发现我在看她，她也盯着我看，对着我笑，嘴里啊啊啊啊地发着声，又用手比划着，很兴奋，身体仿佛在抖动，在跳跃，想冲出去，又想在原地打转。
“柳含烟，你想说什么呢？”我问她，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问她做什么，她就是一个小傻子，不过小傻子有时候也能给咱们带来欢乐。”花花又转向柳含烟，说：“小傻子，来，唱一段戏给我们听听！”
这是我在芝房读小学的时候，和花花、柳含烟在一起时玩的游戏。我们会逗她，说：“来，唱段戏给我们听听！”如果声音足够大，柳含烟如果听得懂，或是明白了意思，就在后背上插上四根短棍，装做武生后背的战旗。她一手叉腰，一手平举，模仿豫剧演员唱戏的样子，她的嘴一张一张并不发声，似乎她确实听不到唱戏的声音，所以误认为唱戏就只是这样，张张嘴，摆摆头，舞弄几个帅气的动作。
柳含烟似乎没有听懂花花的话，只是满脸欢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心仪的礼物。我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喜欢的女孩子也会脸红，也会心跳加快，而这一刻，迎着柳含烟灼灼的目光，我竟然脸上热热的。恰好这朦胧的夜色，很好地掩饰了我的紧张和脸红。
我也看着柳寒烟，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洁净白皙。白天的阳光镀给她的淡淡的红色，又被月光洗去，只剩下鲜嫩的白。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清澈得像坝底在鹅卵石上流淌的溪水，又倒映了满天的繁星。她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竟然和莉莉有五分相似。所以她也有着莉莉的五分美丽。她其他的美，则来自河滩，来自山峦，来自河岸上的村庄，来自没有被课堂所束缚的天性。
她听不见别人说话，自然也听不到别人责骂她，以及说她的坏话，甚至污言秽语。所以她的世界里全是她想象中的美好。她不能说话，所以不会到处搬弄是非，不会嚼人舌根，不会传播流言蜚语，那她也就做不了恶人。她在这美丽的山水间，在古朴的村庄里，被自己的内心世界所包围，周围一片空明澄澈。
花花看柳含烟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伸出两只手掌来，夹住她的脸扳正，让她看着自己。花花开始学柳含烟扭动身子、张牙舞爪唱戏的样子，然后又指了指柳含烟。这一回，柳含烟懂了，她更加开心，也随着花花的样子，再加入自己对戏剧的理解，在一米多宽的河坝上“唱”起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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