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缸杯里的历史风云

一只成化年间的斗彩鸡缸杯，小巧玲珑，大名鼎鼎。不只是它在拍卖会上创下的天价——2.8亿港元，也不只是上海龙美术馆的主人、大收藏家刘益谦先生用刚刚拍得的它，喝了一口普洱茶，单是它曾经的主人，就已是传奇。由它引出的故事，更是跌宕起伏，令人唏嘘。

这只小小的鸡缸杯，它传说中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同为贵妃，万贵妃的受宠程度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也望尘莫及的。两个人最后的结局也是云泥之别，“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细究起来也无他——背后站着的男人不同。

成化帝，这个弱到总也刷不到存在感的皇帝，只有在万贵妃身边，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宁。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它那不着调的老爹——正统、天顺皇帝明英宗朱祁镇。

明英宗也是传奇，虽然不着调，却是万人迷。他就是有这个能力，让所有人爱上他。不着调的明英宗宠信太监王振，听信他的鼓动御驾亲征，攻打蒙古瓦剌部，发生土木堡之变。

长于深宫、宠信太监的明英宗不懂得战争的残酷，他宠信的大太监王振同样不懂。这一对幼稚组合做着各自的美梦——英宗想的是游山玩水，顺便扬名立万；王振想的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也正因此，攻打瓦剌的行军路线居然可以先绕道王振的家乡，而更可笑的是，王振怕军马踩了家乡父老的庄稼挨骂，居然让大军下马牵缰而过。这一通神操作过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把打仗当儿戏，这一仗，输赢已定。

后来战争的结果也毫无悬念，不但仗打输了，英宗还被瓦剌俘虏了。见过丢人的，没见过这么丢人的。永乐大帝朱棣迁都北京，当初打的就是“天子戍边”的口号，这下倒好，“边”没守住，自己还成了俘虏。

“不作就不会死”的大太监王振也被杀死。其实关于王振的所作所为，倒是可以理解。历史上，能写入正面人物的太监不多，如果有，可能唐代高力士算一个，明代下西洋的郑和算另一个。

人的两大欲望——色与利，太监天然被剥夺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开始变本加厉。所以，历史上，太监大多比较贪财。有人说，没有子女，钱财留给谁呢？其实，哪里要等到来世，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就足以让人痴狂——“何时忘却营营”!

比“色”与“利”更具诱惑的，其实是“名”。人生苦短，谁不想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荡，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呢？更何况是一个被人鄙薄的阶层——太监，他们更需要证明自己，活成人上人，活出个样子给别人看。

大太监王振就是这样做的，他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天——还乡！毕竟，“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为了这出戏，王振已隐忍奋斗了半生。演砸却只是一瞬间的事，从衣锦还乡到客死他乡，人生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而更刺激的，还在后面。明英宗，这个不着调的皇帝，就是有一种神奇的魅力，能让身边的人，都爱上他。兵败被俘的皇帝历史上不少，之前北宋“靖康之难”就有著名的徽、钦二帝，可被俘之后还能被放回来的，则绝无仅有。“万人迷”明英宗，做到了！徽宗如果地下有知，想必已哭晕在厕所吧。

就在明英宗被俘的日子里，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正直的大臣于谦拥立英宗的同父异母弟朱祁钰登基，即明景帝，年号景泰。话说景泰蓝就是以明景帝的年号命名，因为景帝酷爱这种珐琅彩器。

大臣于谦一边着手拥立新君，一边忙着策划平定乱局。在于谦等一帮文臣武将的努力下，北京保卫战打赢了，一度面临灭亡的危势也渐渐稳定下来。

然后，明英宗，这个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他的归来，给所有人出了一个难题——该如何安置这个曾经的皇帝？

景帝到底是念及手足之情，一时心软，还是政治不成熟，亦或者，只是因为这是人见人爱的明英宗？他在这里犯下一个致命错误——将英宗软禁，而没有痛下杀手。景帝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对他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就像项羽在鸿门宴上的沉默，没有人知道当时的他在想些什么，机会转瞬即逝。在垓下之围的岁月，四面楚歌响起，项羽是否会在难眠的夜里，在某一个时刻，想起那个鸿门之宴，他是否会痛恨当初的自己？

历史充满了戏剧性。景帝病重，被软禁的太上皇——曾经的英宗居然在一帮人的簇拥下重新夺回王位。历史也充满了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不着调的皇帝，却偏偏有着难以抵抗的人格魅力。

王者归来，前车之鉴。摇身一变，重新为帝的英宗，没有手软，也没有丝毫犹豫地送他的弟弟景帝“一路走好”了。关于景帝的死，历史记载一直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如同无数深宫秘密，在幽暗中滋生，又归于沉寂。

而那个曾经写下“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大臣于谦，那个力挽大明于倾颓之际的忠臣于谦，也成为了可悲的牺牲品，仅仅因为他在国家危难之际拥立了景泰帝。对大明，于谦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说是有功于大明，但对明英宗，却是夺位之仇——如果不考虑自己的不着调。

英宗当然不会承担自己的错误，如果他能反思，就不是他了。可怜一代忠臣于谦，成为了那个不牺一切的代价。

在正统、景泰、天顺的翻天覆地中，在哥哥、弟弟、哥哥的轮替里，有一个小孩子，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城头变幻大王旗”。他，就是后来的成化帝——一个终生都没有安全感的弱弱的存在。

从曾经的明英宗的太子，到亲叔叔成为景帝，他成为废太子，这个弱小的孩子，时刻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而在他动荡不安、惊恐万状的生活里，只有一直照顾他、陪伴他的宫女万氏给了他稳稳的安全感。这个大他十七岁的强悍女子，在他危弱之际，与他同生共死。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爱情，成为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因为那个著名的不靠谱老爹，成化帝的命运如坐过山车般急转直下。忽然间，他又从废太子变成了太子。而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人生经历太过跌宕，让这个在忧心忡忡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无力面对。

这就是命运分给成化帝的牌，成化帝用宫女万氏的手，接住了。以万氏的出身，能挤身贵妃之列，已是“人极”。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管名份如何，后宫真正的实权人物，是她，而非皇后。

其实，不管是万贵妃，还是皇后，还是其他后宫中人，她们的权力无一不来自皇上。皇上心里有谁，谁就是那个实权人物。所以，当皇后打了万贵妃一巴掌，万贵妃跑到皇上那一哭诉，皇后就被废了。

宠溺若此，在日常生活起居用度上，自是无以复加。据说万贵妃属鸡，这个精工细作的斗彩鸡缸杯，为万贵妃所有，不过是皇上宠爱的一种表现。

精致小巧的鸡缸杯，在当时，应该是用来喝酒而非喝茶。自从元代开始有了蒸馏酒，酒的度数开始提高。饮酒器也开始有了相应的变化，从大碗喝酒变成了小杯缀饮。

其实，古人大碗喝酒，不是因为豪放，只是因为酒精度数不高。喝酒跟喝醪糟似的，任谁都可以放纵一把。《水浒传》中武松喝完几大碗酒去打虎，可以是真的，但若是换成后来的蒸馏酒，估计就不是打虎而是舍身饲虎了。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慵懒地握着无数能工巧匠精心烧造的斗彩鸡缸杯，过着她岁月静好的生活。虽说用今人的眼光看，鸡的形象算不上漂亮，可是，今非昔比，历史上的鸡，可是有贯耳大名。

早在汉代，韩婴便在《韩诗外传》中提出鸡有“文、武、勇、仁、信”五德。又由于“鸡”与“吉”谐音，鸡成为古人寓意光明的吉祥之鸟。

鸡的美好，可以入名。著名如汉代吕后，名字就叫吕雉。而“雉”，即为野鸡。今天的“野鸡”，已经有了更多新意（如暗娼），足见“鸡”被污名化的程度。

明代的鸡，地位还是相当显赫。明朝文武百官的服饰为了体现品级，在袍服上加了补子。补子位于袍服的前胸和后背处，用金线加五彩丝线刺绣而成。

“文禽武兽”，补子上文官绣禽，象征智慧；武官绣兽，象征勇敢。一品文官补子图案为仙鹤，二品即为锦鸡，以下分别为孔雀、云雁、白鹇、鹭鸶、鸂鶒、黄鹂和鹌鹑。从锦鸡位列二品大员补服之上，即可见鸡的尊贵地位。

我们熟知的成语“衣冠禽兽”，原是指穿戴绣着禽兽的华丽服饰的古代高官。本是地位尊贵之人，可能是古代的贪官也很多，这个表达尊贵的成语就慢慢变了味，成了穿着衣服的禽兽。哎，好好的一个词，让人给穿坏了。呀，好好的一只鸡，也让人给说坏了。就这样，“鸡”与“衣冠禽兽”，手拉着手，一起堕落了。

而在明代，鸡还是尊贵无比的，一如当时如日中天的万贵妃。只是，命运给你打开了一扇金光大门，就会在暗处，为你关掉一扇窗。尊贵如万贵妃，也有她的烦恼——自从早年诞下一女夭折后，她再不能生育。没有产下皇子的万贵妃，看哪个怀孕的妃子都不顺眼，谁要是生下男孩，那就更不能容了，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万贵妃的跋扈，自是成化帝的纵容。都说有多少爱，就有多少包容。成化帝的爱有多少，我们不知。但成化帝的包容，我们从历史可见。

比成化帝年长十七岁的万贵妃，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在人老珠黄之际，她得到的宠爱不是来自容貌，而是成化帝心底的伤——终生缺失的安全感。史料记载，万贵妃五十八岁时因病去世。她走之后，仅仅几个月，悲伤过度的成化帝就随她而去了。

爱是什么？不可说！不可说！

一只小小的斗彩鸡缸杯，在近六百年的岁月流转中，在历史的幽深里，沉默不语，却又无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