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十年

近来时常想起童年时一些细微的回忆。想起童年半夜做噩梦惊醒时母亲用她的腿搭住我的腿，使我安静。想起与妹妹同床睡觉时，关了灯我怕鬼，便偷偷把手伸进她的被窝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总是比我的热。想起一家人在韭菜地劳作时，弟弟扯着嗓子唱青藏高原。想起夏天在屋顶，躺在凉席上，看着星星听爸爸讲狼把小孩叼走的故事。

想起爷爷奶奶的房间里有个大柜子，奶奶常常藏好吃的在哪里，说是专门给我藏着的。他们有两把大椅子，两把羽毛扇子，我总是要挑最好的用。冬天和奶奶一起睡的时候，她会灌一个暖水壶，古装剧里叫汤婆子。金属材质的汤婆子，刚灌好烫得要死，早上又冰凉得冻脚。我总是对床头的插座孔很好奇，奶奶就骗我那是电老虎——一碰就会有老虎从孔里钻出来。

那时奶奶有一个装针线的塑料带盖儿的小桶，里面还有各种颜色不同的扣子和布制的盘扣，是我很喜欢的玩具。奶奶每次做针线活，我都要抢着穿针，或许是因为穿针会得到“小孩子眼睛好”的表扬。

装针线的小桶总是放在那个黄色的柜子里。柜子左边是三个抽屉和一个推拉的储物空间，柜子右边没有隔档，只放了一些衣服，正好藏小孩，也就是藏我。藏在柜子里时，总能闻到木头的味道。

现在我的小外甥每次来找我玩，都要让我和他一起剪纸玩。有一天我突然想到给他做一个纸风车。做风车的过程里，我又想起很小的时候，邻居的女孩儿在门前不知谁丢的泡沫堆里捡到了一个类似于芯片的东西，我没有，但想要，就开始哭。

我爷爷当时正在摘韭菜，停下了手里的活，给我做了一个纸风车。虽然当时我就是想要和邻居女孩一样的，但事后每次想起，都觉得还是那个风车好。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我的童年，每一天，都简简单单。有时候挨骂受训，睡一觉第二天什么都忘了，甚至吃一顿饭就翻篇了。记住更多的，是那个种满月季的小花园，挂满柿子的柿子树，地里的玉米，韭菜，菜籽，西红柿，黄瓜，豇豆，以及最早还在种麦子的时候，麦子成熟后秸秆被太阳晒过的香味。

时间越长，记忆越模糊，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经历过这些。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玉米熟透了，妈妈用黄得发白的玉米皮，给我做了一个假辫子戴在头上，然后爸爸拉着架子车，车上是玉米和我，像一个大自然的小公主。

一转眼我三十岁了，七月初九是阴历的生日，前天是我的阳历生日。三十岁的我，回看自己的来处，真是天差地别。

小时候的苦，是物质层面的苦，冬凉夏热，缺衣少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块钱掰两半花，但那个时候世界很小，就是水寨村那么大。后来世界越来越大，人也不那么简单了，少了很多纯粹的快乐，如今受的苦，大都是精神上的苦。

长大便有了比较，看见这个世界上有更温柔更文明的管教方式，更优渥的家庭环境，更多的人生可能，一度非常自卑，觉得自己就是个农村的贫困女孩，父母的教育简单粗暴，而我在鹤群里又显得天资平平，方方面面落后他人，缺少选择，更没有试错的机会。这样的认知，大约是从初三从本地班分到实验班时开始的。同班的同学个个都智商过人，又白净文明，“烨然若神人”，我则“缊袍弊衣处其间”。

通过阅读、思考、观察与学习，一直到大学毕业，慢慢地，我脱去了我身上粗鄙野蛮的那一面，改正不文明的习惯和语言，同时通过读心理学的书籍，治愈因为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导致的童年阴影，并且在不断地纠正自己性格的偏颇和思维的狭隘单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于是我开心地走入了社会，开始了职业生涯。这一路走得也并不平顺，正如最近有句话说的“穷人家的孩子不是早熟而是晚熟，早熟只是说早早地学会做家务”，在待人接物上，我是一窍不通。我搞不明白人们心中的弯弯绕绕，家里从未教过这些。

我不明白为何会有无冤无仇的人无缘无故地造谣诽谤我，也不明白简简单单的工作为何会搞得越来越心累，不明白为何那些年长于我的失败者都想教我做人。尽管当时是很快乐的，有玩得很好的年轻同事，但2015年年底，在广州住处的楼顶上，我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心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想到答案之后，我就决意离开。虽然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不想要什么，我是很明白的。

如此想来，我的职业生涯就是在逃离中实现了自由。回西安后几个月，开始了职业生涯第二份工作。工作是好友介绍的，非常清闲，公司只有俩员工，另一个总是在外面跑业务，所以整个公司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上班。领导偶尔来光顾，我也就帮忙收拾收拾茶具。

每天早晨，我去打开空调，端盆水擦擦灰尘扫扫地，浇完那些极好养活的花花草草，就打开电脑干活。干活其实干不了几个小时，也没人管我进度，所以我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写作，学习，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做简书和公众号。多好的工作啊，可惜到了年底，行情不好，老板把我裁了。

第二年开春，我用简书和公众号的写作经验以及积累的一点小小成绩，面试进入了陕西音乐广播做新媒体编辑。这是我的最后一份工作。

一转眼成为无业游民已经第六个年头了。经历了很多平台的起起落落，看着文字时代的结束，短视频时代的崛起。曾经有那么几年我远程为一家公司做过代运营和社群，那段时间很开心，其余的时间和一些平台有长期的合作，也学会了筛选什么样的甲方更适合自己，合作起来更愉快。在摩擦与试探中，我在保全天性与适应规则中寻找到了一定的平衡，也知道了如何与不确定性共存。我相信，这也是大多自由职业者的心路历程。

时常也会非常羡慕那些考入体制的朋友们，还有那些从始至终都没有换过工作，每一步都按部就班的朋友们，羡慕那些按照社会时钟走，早早恋爱结婚生子的朋友们。

不过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节奏，和不同的选择倾向，对于人生的预期也大不相同。正如苹果不会变成香蕉，他们无法成为我，我也无法成为他们。

去年好友阿心跟我说：“我感觉今年最大的进步就是承认自己只能吃写东西这碗饭了。不绕着它走，也不觉得自己做不成，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只能写，也只想写，学习搞创作。”

我今年有了和她去年同样的感觉。老天爷给每个人都有一碗饭吃，吃自己碗里的，不去羡慕别人锅里的，或许也是一门必修的功课。

30岁的我依旧贫穷，依旧过着不稳定的生活，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三十年，我也是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做成了许多事情。

至少我从贫困升级为贫穷，从一个拧巴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内心平和舒展的小孩，从痛苦和阴影中脱胎换骨，治愈内在的创伤，突破思维的限制，将匮乏转变成丰富，将渴求转变成施与，将怨恨变成爱。从肤浅野蛮无知的起点，不断学习、思考、探索、改变，建立起了属于自身的文明与道德准则——并非社会灌输的。

写起来只有这么一段，只有天知道我走的有多艰难。不过这场游戏回看起来也是很有趣的。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现在有很多人爱我。包括我自己。阴历生日一大早，就收到家人朋友们的祝福和红包，阿心早早买了一本立体书送我，书名是《猜猜我有多爱你》。好友秦老师用口风琴演奏了一曲生日快乐给我，好友倪总前一天晚上还送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当天是周内，所以我约了妹妹和外甥晚上吃了蛋糕和鱼。

从17岁那年就开始给我过生日的朋友小红和曼曼，在群里说周末出来约一下，我说：“刚好给我过个三十大寿。”她俩：“就是为了给你过三十大寿。”周六刚好是阳历的生日。

周六聚完回到家，我一个人坐着，想起一幕幕往事，流下泪来。庆幸十七岁的我，交到了这么好的朋友。我小时候没什么玩具，十几岁的时候妈妈说要给我买个熊娃娃，可是到最后也没收到。17岁生日，她俩送了我一只毛茸茸的泰迪熊。闲聊时随口说起的未曾实现的愿望，被她们实现了。做朋友的这么多年里，我幼稚又贫穷，总觉得亏欠她们，可她们从未嫌弃我。我甚少对她们表达感情，但感情再也无法克制，于是我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包，说：“爱你们。”她们很快就回了“爱你”。

人间实在有很多痛苦，不过爱就是救赎。因为有爱，所以觉得来这一趟是值得的。

这几年，因为写作也交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甚至心意相通的网络好友。像是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友（没错，我每次写到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友都是同一个人），阿心子戈夫妇，同在西安经常一起出去玩的一南，奇奇，三只松鼠创始人枫少，秀玲，编辑小哼，羊子姑娘，还有很早就认识，一直启发我的安然和蔡姐，李枝俏，还有今年新交的朋友老秦和倪总......真的是数不清啦（数漏了别怪我的意思）。

有很多朋友是曾经相伴，因为人生的轨迹不同而逐渐失去联络，但在我心中，依旧有他们的位置，他们给我的爱，我也会好好收藏。就像海桑在诗中写的：

“不可能老是想着你 你不是我火烧眉毛的生活 但当闲暇时候 就会偶尔把你想起 想起你我站在灵魂的深处 就那样相互望着 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如果我不是小心忍着 就要一个人笑出声来”

你们就站在我的灵魂深处，是我无论什么时候，朝着哪个方向看，都不会觉得孤独的，坚实的凭据。

写到这里，居然还没有写到爱情，果然男人们只是我人生的匆匆过客啊。

小时候读童话故事，以为每一个女生都有一个自己的王子。现在的我觉得，不一定都有自己的王子，但每一个三十岁没结婚的女孩都会有十几个失败的相亲对象。

今年是没有相亲的一年，说到底还是想要自己谈恋爱。相亲常常给我一种自取其辱的感觉，难为了媒人一个个地将这些奇怪的男人搜罗起来。自己谈的男娃相对而言还是正常一点，至少能沟通。

说是自己谈，也两年多没谈了，这漫长的空窗期超乎我的预料。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真的要孤身一人了，想来想去，想到的结果是：想也没用。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重要的是，无论有没有，都要让生活更幸福。

总之，好歹是活到30岁了，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希望在三十岁，能好好劳动，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爱自己，爱周围的人，乃至爱这个糟糕的世界（算了，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