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对于麦家而言,父亲是一个过不去的坎。
作为谍战小说之父,麦家一度站在名利的风口浪尖之上。
却在2011年他的父亲去世之后,突然消失在大众视野中。
时隔八年后,他带着《人生海海》再次出发,在众多节目中谈及父亲,几欲落泪。
此后,“人生海海”这个词一度流行,人们用它来形容世间百态。
曾有众多读者猜测,麦家把自己的父亲投射在书中哪个角色身上,是书里“我”那平凡普通但也存有一些义气的父亲,还是近乎完美却命运悲惨的上校。
麦家在老家富阳
其实,他们都是,又都不是。
麦家对父亲抱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一度连自己也解不开。
这个和他有着至亲血脉的男人,被他恨了二十年。
2019年4月,去北京参加《人生海海》新书发布会前,麦家专程回了一趟老家富阳,在父亲的墓前久坐不起。
“我告诉他,我出了一本新书,这里面寄托了我对你的感情和忏悔。”
但麦家没能再听到一句,一句他做梦也想听到的,来自父亲的谅解或宽慰。
麦家的父亲是个农民,只读过一年私塾,又长期不用,后来基本上都还给了先生。
麦家曾坦言,自己的父亲是个没文化的人,识字十分有限,看不完一张报纸。
但就是这样一位不怎么识字的农民,用自己的方式,在儿子心里种了颗文学的种子。
1977年底,国家恢复高考。
麦家的父亲觉得来年上高中可能也会变政策,结束推荐,恢复考试。
于是开始关心麦家的学习,鼓励他好好读书。
这一年春天,他把麦家专门叫出门,去了几公里外的一所高中。
父子俩,围着学校围墙一直走,说了许多话。
其中有这么一句,颇带了点哲理:
“家有良田,可能要被水淹掉;
家有宫殿,可能要被火烧掉;
肚子里文化,水淹不掉,火烧不掉,谁都拿不走。”
麦家永远记住了这句话,哪怕与父亲决裂,也将其奉为人生准则之一。
我永远记住了这句话,既是因为这句话的道理一下被我领会了,也是因为这句话对父亲来说太华丽,太哲理,太知识分子,简直不像父亲说的话。
我后来想,为了这句话,父亲也许想了几个通宵,也许讨教了某位老师,也许是挖空心思后“灵感突发”。总之,这句话以其特殊的形式和内涵深深打动了我,以其异常华丽的色彩和哲理深度永远烙在了我心里,成了我人生接受的第一个“哲理”,第一句“名言”。
改变一个人有时候就是一句话,一夜之间,一念之间。
如今的麦家理想谷,也是一个陪人读书的理想之地
几十年后,麦家也终于为人父亲。
面对三年拒绝与自己沟通对话的儿子,他唯一做的事情,也是劝读书。
每周挑选一本书,附一张自己的读后感,夹在书里,放在儿子的房门前。
不管儿子看不看,麦家每周都会坚持去做,一坚持就是整整三年,直到儿子再次把房门打开。
父亲埋下的读书种子,不仅在麦家心中长成大树,这棵树也成了麦家和自己儿子的庇荫之所。
麦家与父亲的裂痕,始于他12岁那年的一顿打。
同学骂麦家的父亲,麦家直接把同学堵在家门口
父亲赶来了,麦家扑向他,哭诉委屈,父亲却当着众人面,二话不说,两个大耳刮子下去。
鼻血顿时像割开喉咙的鸡血一样喷出来,流进嘴巴里,我像喝水一样,一口口喝下去都盛不下,往胸脯上流,一直流到裤裆里。
直到上高中前,麦家都没有自己的照片,
儿时的全部都只刻在脑海里。
这一顿打,被麦家形容得极为惨痛,但依然惨痛不过他内心插中的那把刀,怎么也拔不出来。
麦家写的第一篇日记就是发誓以后不再喊一声爹。
执拗一根筋的他,说到做到。
直到1993年麦家带着新婚妻子回家,才跟做贼似的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爹。
当子女想要与父亲告别,总是决绝迅速。
当时不曾想过,与父亲和解的路,会如此漫长艰难。
一对父与子的关系,因为另一对父与子,才终于开始了第一次的修复。
1999年,这年春节麦家的父亲摔了一跤,差点去世。
当时麦家自己也做了父亲,孩子一岁零九个月。
你摔跤住院的事给小家伙留下太深的印象,从老家回来后他经常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地说:爷爷,摔跤,打针,哭……
一而再,再而三。
他仿佛是老天爷派来的使者,不停地刺激我、催促我,回去看你。
终于有一天,我悄悄地回去看你了。
本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却未曾想已经是最好的。
此后,麦家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由不得作为儿子的麦家。
“尽孝一定要趁早!”
这句俗套话,非要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说得字字血肉。
而麦家与父亲和解的第二个契机,在2008年,当时四川发生了汶川大地震。
有一天麦家去灾区走访,看到那些悲痛的老人,哭得不行。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这每一个老人都像是父亲在悲痛,触目惊心。
麦家在当年8月就想办法调回了杭州,但彼时的父亲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再也认不出他。
此时的麦家,业已成名,甚至可说如日中天。
父亲种下的读书种子,长成大树;而父亲种下的仇恨,则近乎消散殆尽。
往后三年里,每个周末,不论在哪里,不论有多忙,麦家都会赶回去服侍父亲。
喂他吃饭,给他洗脚,抱他上床,帮他按摩,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然而,结局并不似这般“完美和解”。
直至去世,麦家的父亲也不曾清醒认出过这“逃离”的儿子一回。
甚至在走的那天,用自己的方式,再次狠狠“打”了麦家一次,令他停下了手中失控的笔。
2011年9月底的一天,晚上九点多,麦家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病重。
他立马奔回老家,但只待了两个小时又走了。
为什么?为了赶一部书稿。
就在这戏剧性的间隙里,父亲走了。
麦家咬着牙,泣血般写完了那本仓促的书稿。
我觉得父亲是有意让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给我这个难堪,好让我去痛思、痛改。
真的是很难堪,一边是没有给父亲送终,一边还要给我的稿子去送终。杂志社尽了最大的人道给我宽限了十天,但那个是什么样的日子,哪是写稿的时间?几千字写得我肝肠寸断!我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当中写,在荒诞和绝望中写……
这不是任何意义的写作,这是对我写作这件事的嘲弄和惩罚!
父亲去世这一拳,打在麦家心上,不亚于12岁那年的分量。
这令他意识到,人本身是有自重的,欲望是我们最大的自重。
缓慢才是他成功的捷径。
至此,他停下匆忙的写作节奏,重新回到了冥思苦想,十年磨一剑的生活里去。
麦家的父亲去世,生生断了他与父亲当面和解的机会,却也成了他与父亲和解的最后一次契机。
此后整整一年,他没打开电脑,远离名利纷扰,只看书、侍弄花草。
一年后再次执笔,直到2019年写出了《人生海海》。
一本逃不开家乡,逃不开父亲的书。
对于麦家来说,这本书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主题,其实就是探究亲情。
我回到了故乡,回到我的童年,聆听我最初的心跳。
我写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写父子情深,写世道人心,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写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这种东西就是我命定要写的。因为这种情结那么深刻,已经刻到你的骨髓里,你不写会不舒服的。
只要我活着,我不可能不写。
一定意义上说,这本书也是父亲安排我写的。
因为父亲,麦家咬牙离开故乡,用笔给自己铺了一条路。
而这条路,又把他引回了故乡。
在人生受到重挫的那些年,他没有报废,在父亲的冥冥指引下,修好了“故障”重新出发。
而今,面对自己去美国上学的儿子,他的教育依然严厉,但无形间又温和了许多。
在信里,他不肯松口,希望儿子拥有独自面对风浪的勇气:
我爱你,真想变作一颗吉星,高悬在你头顶,帮你化掉风雨,让和风丽日一直伴你前行。
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对不起,儿子,我也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因为那样的话,你的人生必定是空洞的、苍白的、弱小的,至多不过是一条缸里的鱼,盆里的花,挂着铃铛叮当响的宠物。
但转头,又在信封里塞了2000美元。
他等着、估算着。
估计儿子应该落地、安顿好了,才忐忑地发了一条微信问:有没有找到钱?
儿子说:有。
隔了许久,他又小心翼翼地问:还看到别的吗?
麦家盯着手机,一直没有等到儿子的回话。
过了许久,儿子给他发了两个流泪的表情。
这两个表情把麦家的眼泪逼了下来。
麦家在儿子出国的行李里放了一本笔记本,
图为麦家在笔记本扉页给儿子的留言
一路挣扎着写作的麦家,原以为早就逃开了父亲,逃得远远的。
但如今回望,伏在他人生的脉络,那挣不开的草蛇灰线里,依然清晰地写着“父亲”二字。
也许,父亲与子女的关系,比起母亲来说,质地要坚硬许多。
这坚硬的质地,看起来欠缺温柔,甚至爱也被隐藏其后。
直到你剖开,发现父爱如钻石一般,坚固、纯净并且珍贵。
希望我们发现这一刻,别太晚。
恰如麦家所言:
“真正他需要我爱的时候,我没去爱他,这是最让人难过的。”
——记于2022.6.19 父亲节
拳拳父爱 愿我们没有太晚懂得
作者 | 大力
作者 | 大力,来源:麦家陪你读书(id:mai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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