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推拿》:失明者内心有光,有眼睛的却什么也看不见
2011年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中,史无前例地出现了一部“另类”的作品。它没有宏大的历史题材,也没有悲壮的英雄主角,全书从头到尾,只有几个平凡盲人的烟火日常。书中细致描写了盲人遭遇的种种难处——出行不便,工作受限,连爱情也有重重顾虑。可比起这些实在的艰辛,更大的煎熬是周遭社会的偏见——既然眼睛看不见,生活里一定有诸多不便,一定需要接受旁人的帮助。既然身有短板,那么就是弱者,必定会一无所成,只能接受怜悯和同情。这些无形中的歧视,被包装成善意,像利刃一样一刀刀割在他们身上。可是,若被帮助的弱者,不需要这样的援手,又会如何呢?至少,对于盲人都红而言,被强行“施善”的感受,就是耻辱和愤怒。还在盲校上小学的时候,她只是随随便便“看”了一场科幻电影,就能记下片中又刺耳又混乱的配乐。只听老师弹奏了一遍勃拉姆斯的琴曲,都红就能完美复唱。而且她能区分出右手部分的主旋律和左手部分的和声,把每部分都唱得精准无差。如果生为健全人,都红毫无疑问会被培养成优秀的歌手。可偏偏她是盲人,那么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就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在盲校老师看来,残障人是天生的弱者,不可能像健全人一样靠才艺获得个人发展。残疾人勇于挑战生理短板,这就足够有震撼社会的意义。至于成就如何,根本不重要。因为盲人唱歌毫无难度,但如果盲人会弹钢琴,那才能让人刮目相看。都红只用短短三年,就考过了钢琴八级,还得到了与大腕一起参加慈善晚会的机会。都红在舞台上紧张得无名指僵硬,结果自然弹奏得一塌糊涂。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从主持人到观众,甚至是都红的老师,都异口同声称赞盲人弹钢琴的奇迹。没有一个人在关心她的成就,更没有人去关注她的努力。都红愤怒地意识到,所谓的“慈善演出”,“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她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更痛恨自己被迫接受施舍。她宁可决绝地告别钢琴,从头学习大多数盲人都在从事的中医推拿。也不愿意在廉价的同情中,营造“盲人艺术家”的虚名。哪怕自己的体质并不适合推拿,但至少,在这里她可以凭真实的努力赢得认可。因为没有在亲长期望的年龄结婚,再怎么事业有成也被批评是loser。还有A星座太花心,B省人都野蛮,C型性格的人都不好相处……《隐性逻辑》中说:
一旦大脑形成一种观点,就会用所有现有信息来支持这个观点。它会将这个观点视为正确的,并销毁所有质疑这个观点的信息。
这就是世间最荒唐的真相。
很多失明者内心有光,反而是很多有眼睛的人,甘心被遮住双目,什么都看不见。如果说都红的怒而改行,是属于天才的悲凉。那么另一位推拿师小孔的遭遇,则昭示了更多普通盲人的忧伤。小孔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生在乡村,长大后进城打工。母亲竭尽全力保护女儿,父亲为了避免再有孩子分薄父爱,主动做了绝育手术。这份非比寻常的付出,到头来凝成一个简单却固执的心愿:父母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一个不全盲的丈夫,才能在自己百年之后,给小孔依靠。可是阴差阳错,在深圳打工的小孔,爱上了飘在深圳的南京盲人王大夫。平心而论,王大夫人品好,业务强,又懂得心疼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沉浸在热恋中的小孔,敢为了爱情孤身远走到南京,敢与爱人一起从头开始打拼未来。在那个长途漫游费特别昂贵的年代,小孔特意保留了深圳的号码用来联系父母,制造自己依旧生活在深圳的假象。另一方面,小孔还得瞒住王大夫,他不受岳父母待见的真相。这就导致小孔父母联系不上女儿,急得发疯。而小孔没了深圳手机号,也无法维持谎言。她惊喜地发现,原来讲出实话并不困难,而后果也不如想象中严重。得知真相的父母虽仍旧不满准女婿的全盲,却愿意为了女儿的坚持让步。《哪吒之魔童降世》中说:“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可当你慢慢走到山脚下,或许就能找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与其让自己反复内耗,去设想很多悲剧和困难,不如勇敢地直面问题。当你鼓起勇气时,做好最坏的打算,就会发现,曾经你假想的痛苦,原来也不过如此。你以为无法改变的偏见,也会在你的行动中,慢慢消融。都红和小孔承受的偏见,还只是出于善良的关爱。而王大夫面对的,却是赤裸裸的恶意。他本是家中独子,因为眼盲,所以父母又要了二胎,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健康的弟弟成为父母全部的指望,也占据了父母绝大部分的关爱。而王大夫从十岁起,就住进了外地盲校,然后在外地读大学,去深圳找工作,还意气风发准备自己创业……他携小孔回家,弟弟和弟媳一口一个“瞎说”、“瞎了眼”,没有半分对兄嫂的避讳和尊重。讨债人凶狠地催逼王家年迈的父母,却对王大夫视而不见。被轻视的羞辱,和对父母的心疼,让王大夫决心扛下这件祸事。他忍痛拿出了所有积蓄,又预支了大笔工资,尽管这意味着开店梦又将破灭。可这样的付出,换来的只是弟弟的冷眼旁观,毫无悔改之意。他也第一次耍起了狠,拿菜刀划破胸膛,用汩汩的鲜血,吓住了所有人。他的愤怒,也让父母和催债人意识到,盲人原来也能成为家庭的支柱。就连一直看不起王大夫的弟弟,也半真半假地感叹:“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罗翔说:“人就是活在偏见中,人的一生就是在走出偏见的过程。”真正有效的反击,从来不是面红耳赤逢人辩解,或者泪水涟涟四处诉苦。而是心无旁骛,专注提升本领,用力拼搏事业,脚踏实地耕耘好生活。批评家张莉评论说:“《推拿》这部书,描写的是人类共同的困境。”毕飞宇在书中说:“这世界有人眼盲,有人心盲,眼盲的人可以用心去感受,心盲的人有眼也是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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