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燕穿杨 · 主播 | 韩星
十点读书邀约作者
1943年1月，一叶小艇轻轻地荡在平静的海面。一颗颗丸粒从那艇上撒落水中，被欢跃的鱼儿吞入腹中。
那些丸粒，是用吕碧城的骨灰做成的。
这，是她的遗愿。
她的一生，从绝境到顶峰，又由顶峰回归淡然。
她的身上，有太多亮眼的标签：近代最优秀的女词人，民国巨富，第一位女编辑，第一位女校长......
她是如何在一个女性生存大不易的时代，打磨出如此炫目的光辉；又为何黯然没入历史的洪流，变得如此陌生？
从诗书富贵到寄人篱下
吕碧城的童年，书声琅琅，翰墨飘香。
她的父亲曾是山西省的最高教育长官——提督学政，家中藏书约两万册。
吕碧城3岁那年，父亲辞官回到安徽老家，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教育子女上。
所以，吕碧城自小便才华惊人——五岁能对诗，七岁便能画大幅山水。
那时的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就连婚姻，也早早尘埃落定——在父亲的做主之下，她与同乡的汪家订婚。
当时，吕碧城仅仅10岁。
岁月是如此静好，以至于其中隐藏的巨大风险被人长期忽略。
那时的吕家，家产若干，夫妻一对，千金四名，没有男丁。
如果父亲去世，财产不会分给女儿一分一毫，而是由族中指定的侄儿继承。
这情形，与《傲慢与偏见》中的班纳特一家是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傲慢与偏见》中的父亲一直健在，而吕碧城的父亲却在她订婚两年后突然因病去世。
岁月静好中隐蔽的风险，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吕碧城还未从丧父的巨大伤痛中缓过来，族中的男丁就气势汹汹地来争夺家产了。
我们知道，《傲慢与偏见》中的女主角伊利莎白，也曾遭遇各种危机。每当这时，她未来的丈夫达西先生便会伸出援手，力挽狂澜。
可吕碧城的“达西先生”汪氏是怎么做的？
退婚！坚决退婚！
这让吕家母女彻底变得孤立无援。最终，吕碧城的母亲放弃了大部分家产，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
吕碧城与母亲
一年后，吕碧城因为在众姐妹中文才最为出众，被母亲送到在塘沽当官的舅父家继续上学。
塘沽位于国际商埠天津的东部，其富庶摩登远非安徽小城能比。
吕碧城来到塘沽，恰如林黛玉进京，同样的满目繁华，同样的寄人篱下。
然而，舅父家不是荣国府，既没有贾宝玉，也没有薛宝钗。
因此，在塘沽虽然呆了六七年，锦心绣口的吕碧城却未留下只言片语。
这不禁让人猜想，那段生活大概实在是乏善可陈。
因为优秀而不得不离开母亲、姐妹，独自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似乎奠定了吕碧城一生的基调。
从一无所有到名利双收
吕碧城枯井般的寄居日子，在20岁那年终于有了波澜。
那时，舅父官署中方秘书的太太要去天津。吕碧城早就听说天津的学校比塘沽好很多，就想和方太太一起去天津，看看能不能继续深造。
但她向舅父说明此事时，却遭到舅父一顿痛骂。
年轻气盛的吕碧城毅然离开舅父家，来到了车站。
然而，到了车站，她才发现自己的鲁莽——竟然什么也没带就出来了，而方太太早就走了。
可倔强的吕碧城绝对不想再回到舅父家。怎么办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吕碧城竟然遇到了天津著名客栈佛照楼的老板娘。
这位善心人不仅把吕碧城带到了天津，还让她暂住佛照楼。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吕碧城一打听到方太太的住处，便赶紧给她写信求助。
这封信很快被送到了方太太的住处——天津《大公报》报馆。
《大公报》的总理英敛之，被信封上颇有书法功底的字体吸引了。当他看了信件内容之后，更为惊叹。
信上，吕碧城行文如流水，思想如烈火，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才气与志向。
英敛之被深深折服，便聘请吕碧城做了《大公报》的编辑，使她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
不久，吕碧城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满江红·感怀》一词，以极精湛的填词艺术，一扫以往女子诗词中的春恨秋怨，高唱女权。
那一年，历史的车轮刚刚抵达1904。
彼时，多数女性未曾受过教育，备受压迫而思想蒙昧。但年仅20岁的吕碧城，却在公开场合大声疾呼女性解放。
因此，这首词发表之后，吕碧城名动京津。
恰在此时，直隶总督袁世凯打算在天津筹办女校。
吕碧城因为极力提倡女子教育，而且国文功底深厚，被邀请担任国文教师。
后来因为能力出众、见解深远，她被聘为校监，成为近代史上首位女校长。
那一年，她23岁。
8年后女校停办，吕碧城受袁世凯邀请，做了他的机要秘书。
但黑暗的官场让吕碧城很快萌生退意，辞职去了上海。
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她大胆从事商业贸易，很快便积累起巨额财富。
从一无所有到名利双收，吕碧城的迅速崛起让人惊叹。
这其中固然有运气的成分，但主要原因还是她自己的优秀。
不是学问深厚，吕碧城哪能当编辑、做校长？不是敢想敢干，吕碧城哪能获得财务自由？
从万人追捧到独行世间
吕碧城一路高歌猛进，众人待她犹如群星捧月，追求她的人蜂围蝶绕。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
1907年，女性解放先锋人物秋瑾被封建势力杀害。
吕碧城十分欣赏秋瑾救国救民的宏大志向，因此二人多有信件来往。
秋瑾
浙江巡抚衙门把这些信件当成吕碧城造反的证据，向清朝的法部申请逮捕吕碧城。
当时，袁克文恰在法部担任员外郎一职，对吕碧城仰慕已久的他，立即把此事告诉了袁世凯。
袁世凯于是对法部的人说：“若有信件便是反贼，那咱老袁不也是叛贼了？”
我们知道，袁世凯在天津兴办女校，是和吕碧城有来往的。
如果按照法部的逻辑，吕碧城因和秋瑾有信件往来，所以吕碧城是反贼；那么和吕碧城有书信往来的袁世凯，也应该是了。
如此一来，法部便决定对吕碧城不予逮捕。
知道这事后，吕碧城去袁家致谢，便结识了袁克文。
彼时的袁克文俊逸潇洒，文采斐然。二人结识后经常诗文相和，袁克文也对吕碧城倍加爱护。
一时间，袁克文似乎成了真正的“达西先生”。
袁克文
然而，有人撮合他俩时，吕碧城却拒绝了。
她认为，袁克文只是把自己当做添香的红袖，并没有看成是一个独立的女性。
世人只看到表面的才子才女，俊男佳人，却无人在意袁克文曾对女子提出的要求：
“甘于做妾、甘于淡泊、不可不羁、不可无礼”。
显然，这样的袁克文如果做了吕碧城的丈夫，对于吕碧城很可能是一场悲剧。
不得不说，吕碧城超前的女权意识，让她免于一场旧式婚姻的涂炭。
尽管后来求婚的人不少，但吕碧城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民国时代的婚姻，并不适合她。
她讲求的是男女平等，男女共进。
她认为男人和女人一样，家内家外都要有所贡献。大家都要有德，无所谓男德女德。
然而，放眼神州，有多少婚姻能做到如此？
吕碧城最为欣赏的梁启超，早些年极力提倡“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后来为了传宗接代，也还是有了侍妾。
吕碧城的不少女性好友，婚前意气风发、成就斐然，婚后却憔悴不堪、事业停顿，甚至早早离世。
整个民国时代，即使那些最为人称道的婚姻样本中，男性在家庭中的付出也远远比女性要少。
所以，与其两个人相杀相爱，倒不如一个人默默精彩。
况且，和大多数没有经济来源的民国女子不同，吕碧城早已经济独立。
于是她在35岁那年，在很多同龄人差不多当姥姥、奶奶的年纪，一个人前往美国留学，同时兼任上海《时报》特约记者。
8年后，吕碧城再次独行欧美，一呆就是7年。
在此期间，她拒绝了不少男子的示好，一个人把异乡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
这一次，吕碧城又是因为优秀而独行，但这一回却是她自己选择的。
婚姻上，她宁愿一再错过，也不愿勉强凑合。
生活上，她看似孤苦清冷，实则精彩纷呈。
同样的日子，对于别人是灾难，对吕碧城来说是火焰。
从缤纷绚烂到默默无闻
然而，当时像风中火焰一般绚烂轰鸣的吕碧城，到后来却湮没无闻了。
是什么让人们忘记了如此优秀的她？
原因恰恰是她的优秀。
吕碧城所在的民国时期，白话文运动风起云涌。但她却认为我国方言过多，白话文势必带来交流的困扰。
这当然有道理，但是古典文学过于成熟、典雅，已经很难描述新时代的种种现象。
吕碧城曾用诗词写过新兴事物，但是读来总有些隔膜。
“不见霜毫鸜眼灿，惟调翠渖蟹行长，绕指有柔钢。”
这句诗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且不说有些词语过于生僻，很多人都不认识。
就算认识这些词语，恐怕也很少能有人猜出来这是写自来水钢笔的。
吕碧城曾做过一个梦，梦中：
雪花如掌，片片化为蝴蝶。俄而雪落愈急，蝶翅不胜其重，乃群起而振掸之。一回旋间，悉化为天女，黑衣银缕，皓质辉映，起舞于空际。
这场景，犹如杨丽萍的舞蹈，空灵飘逸。
顺便说一句，这仍是文言文，但是读者还算能看明白。
然而填成词之后，是这样的：
九天阊阖开磋峨，五云缭绕群仙窝。乐声阵阵鸣鹳鹅，万灵趋步威仪佗。
不客气地说，和上面那一段文字相比，这种游仙诗词古奥难懂、俗套无趣。
吕碧城深厚的古典功底，让她难以看到新文化的魅力，自然难免与新时代的读者渐行渐远。
另外，她晚年投身于慈善和佛学，与世俗自觉拉开了距离。
还有，她临终前叮嘱友人把自己的骨灰与面粉相和，做成丸粒，投入大海，结缘水族。
这样一来，吕碧城等于是主动抹去了自己和世间的联系。
我们去西湖，看到那里的秋瑾墓碑时，自然能联想到其人其事。
但我们面对一片汪洋大海，却很难想起秋瑾的知己吕碧城。
所以，生前如此亮眼的女子，死后却渐渐被人忘却。
然而，时光终究是温柔的。历史抛开了形式的躯壳，把吕碧城丰盈的灵魂悄悄留了下来。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一个如此勇敢、如此美艳、如此独特的女子。
其实，后人怎么看待自己，吕碧城很可能并不怎么在乎。
怎么过活，怎么写作，是她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最成功的人生，就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一生。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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