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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文学杯”第六届“田青打工文学奖”应征稿
“做客”的父亲
周恒祥\江苏省东海县
“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到车站吧。”父亲怯怯地对我说，生怕我不同意。
来小城的我家里住了刚刚一星期，父亲就坚持要回老家去。
工作以后，我在城里安了家。那年，年老的父亲背着半袋新加工的米，来过几天。过几天，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是住下来，过几天好日子。想象着父亲背着新米，出了家门，要步行十来里路，才能到乡里的汽车站，坐上汽车，到了县城，再下车，背着新米步行数公里，才能到我家。父亲应该很累了。我赶紧让他洗洗脸，喝杯茶。
进了门，父亲那样的拘谨，那样的局促不安，那样的陌生，手脚好像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到自己的儿子家，父亲也好像做客一样，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去亲戚家一样，缩手缩脚，怕抬头，怕跟亲戚对眼，如果对眼了，也会赶快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人老了，在子女面前会变成孩子，角色轮换，子女腰杆挺直，而父母却会低声下气。这样的角色倒置，让我很不舒服。父亲半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两只大拇指互相环绕，不停地绕着，绕着。那是我熟悉的动作，闲暇时光，父亲的习惯动作。
“我大，吃饭了。”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喊父亲过来吃饭。我们这里喊父亲都叫大，“大”念第一声。父亲应了一声，缓缓地走到桌前。我让父亲快坐下。父亲才找了个椅子坐下来，身体仍然前倾着，似乎是佝偻着。我发现，母亲走了以后的短短两年的时间，本就不大说话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腰好像也比以前更弯了一些。
父亲的牙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根本就不能吃硬饭了。过去我小，还老是笑话父亲不能吃好吃的东西，我们过年过节吃鸡、排骨这些硬菜，他只有眼馋的份。在我家的几天，我都是去菜场买松软的馒头。即使是馒头，父亲也要把馒头撕碎了，放在碗里用热水浸泡。父亲的饭菜，都得是烂烂的，无味的。所以，那些天，我炒的菜、肉，都是必须煮烂的；擀的面条，也要煮得烂烂的。父亲的饭菜，没什么味道。女儿会说，爷爷，你的饭菜好吃吗？父亲呵呵呵，很羞赧的样子。
父亲吃完饭，就又回到沙发上，拘束稍微少了一些。坐了一会，说出去转转，便下楼了。自此，父亲一共在我家住七天时间，每天早饭后，就出去转，大概到了午饭时间，父亲才回来。楼下的老人，都是城里的退休老人，有点文化，他们会聚在一起打麻将、打牌。父亲大字不识，也不会打牌，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跟他们聊不到一起，就出去围绕玉带河转悠，看看别人钓鱼，一看就半天。吃过午饭，他怕影响我午休，又出去转悠，或者是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望着远方，或者是看着几条宠物狗在嬉闹。
父亲这一辈子真苦。五六岁就丧父母，跟着他的大哥大嫂子过，没有什么好颜色的日子。小时候忍饥挨饿，病病歪歪。成家后，生下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一大家的人，就指望父母两个劳力挣工分。拼死拼活，也只能混个不挨饿。那时候，父亲喜欢吃山芋，干活的人，一顿饭没有两大尖尖碗的山芋，是不会饱的。现在想来，那时候也不是父亲喜欢吃山芋，而是没有选择，必须得吃，吃饱了好干活养家糊口啊。父亲年老了，我们做子女的都成家了，该享福了，却谁知，母亲又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整日的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母亲躺在床上十年，父亲伺候了十年。母亲走后，我们都认为父亲该轻松了，但并非如此。犹如作伴的鸟儿，另一只走了，那这一只也很不快乐。用怏怏不乐来形容那几年的父亲，是比较恰当的。
怕父亲一个人在家孤单、寂寞、吃苦，于是，我们姊妹几个轮流请父亲到家里过几天，做点好吃的，孝敬父亲，想在心里减轻一些对父亲的疼。
夜间，父亲看着我们都在读书、写字，怕打扰我们，就默默地去自己的房间，把灯光灭了，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城市暗夜里的灯火。
父亲吭吭咳咳，要吐痰。可是，左看右看，见儿子家里的地面光滑整洁，不像在农村的家里，随时随地都有可吐的地方，这里哪有可吐的地方呢？于是，便打开门，走下楼去。
父亲跟我说，住在你家一点也不自在，还是住在农村好。
就这样，父亲似乎是好不容易才挨到第七天，吃过早饭，欲言又止的父亲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突然跟我说：“我今天得回家去看看了，你去帮我买汽车票吧。”见父亲执意要走，我便骑着车子带着父亲去汽车站去。一路无话，父子之间，总是没有多少话题的。其实那七天时间，也没说什么话，至今很后悔，应该多陪陪父亲说话，陪他走走看看。
父亲老了，一点也不利索的动作，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他弯着腰，慢慢地拉着门把手，步子缓慢，好不容易走上了车子。到了座位上，朝我挥挥手，让我回去，抓紧上班吧。
父亲要回家，也许在他的心里，这里只是儿子的家，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偏僻的乡下。那里有他的老伙计、老邻居。他们没事的时候，会串门聊天，会在阳光下即使不说话，眯缝着眼，沉默着，也能坐上半天。偶尔开开玩笑，东家长李家短的，一晃，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我知道，那样的日子当然比在儿女家里充实、自在、有意思、有滋味。那样的日子，才是父亲要过的日子。
世间所有为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在儿女家像走亲戚做客一样，很拘束，一点也不自在。面对成年的儿女，大都采取仰望的姿态，唯唯诺诺，孩子一般，全然没有儿女幼小时候的威严、霸气、无所不知。做子女的，也希望在自己家里的父母能舒展自如，像在他们家里一样生活，然而，这是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的一厢情愿吧。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十几年了。想起父亲在我家的那几天时间，做客一般，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隐隐的疼。
作者简介：周恒祥，57岁，供职于江苏省东海县发改委（粮食和物资储备局）。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杂文学会会员。在人民日报、诗刊、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发表诗歌、散文等百余篇。出版杂文随笔集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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