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后的十年里我一人孤身在社会上闯荡，换过好些工作，譬如销售、工厂员工、广告设计，三年前考上公务员后，又在清水衙门消磨了一年，接着无事晃荡了半年，终于干起本职心理咨询。
对于这个小城来说，心理咨询是件奢靡之事，绝大多数即便存在心理挂碍，要么唤三四好友在火锅店席卷餐盘，要么在红灯区招来两三女人温存一晚，去找心理咨询师？不存在的。但出于对繁华外界的恐慌，我只能靠着乡土的安全感建立栖身之所，至于来客，我有着政府的熟人，这些好朋友会给我带些生意，足够我过日子了。
年终了，人们欢喜为庆祝春节，除了追债的和被追债的脸上阴沉不定，多数人洋溢着笑容。很难从专业角度认定外表修饰的笑容过于假模假样，但我确实已经没客人光顾了，就像我对门的妓院，也濒临关门。
这一天阳光很好，下午睡到四点，睡眼惺忪，决定不去办公室。电话大作，是一位年青姑娘的声音。
“尤老师您好，我想做个心理咨询。”姑娘的声音有些滞郁，我好像能看见她满脸的憔悴。
“今天就要么？”
“是的”，她说。
我自驾车去办公室需要十五分钟，算上年节车况，还要加十五分钟。应该可以聊上一小时，反正我也没事。我说：“来我咨询室吧，聊聊你的情况”。我说话有意放松和从容，让她放下一些思想负担。
信城越来越有中等城市的模样了，除了一直不能解决的空气污染问题，还有就是人口质素问题，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开车没有先后，唯恐滞留半秒，什么时候能变得更好起来呢，看来没有答案了，我这同辈的有修养的好学生都出去了，谁来建设家乡呢。我如此想东想西，时间过得倒也快。
对门关门了，门外散落着客人嗑剩的瓜子壳，零星有一些口水浓痰的痕迹。我摇摇头，把自家门打开，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会儿，热水开了，泡上一壶铁观音。茶是我同学捎来的，还不错。窗边塞进来几份杂志和报纸，我收拾收拾，慢慢看起来。到了五点，姑娘人没来，我有点气了，转想现在小年青的拖延是年青特征之一，就像中年人的大肚腩一样。
一壶茶已经喝完，我的手表和肚子告诉我，再不就餐就闹心了。我继续收拾了办公桌，房间卫生打扫，然后准备出门。这时候门咿呀一声开了，进门是一个脊背有些佝偻，垂肩头发的红棉袄，她不时拨着耳边的头发，小声说道：“医生……”
“姑娘你坐吧，我不打针的，不用害怕。”
姑娘点点头，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外沿。
“你有什么情况说来听听？”我照常拿起笔，扯一张纸，竖好耳朵准备记录。
“就是……就是……心里难受，别的，还感觉很不想吃饭，想哭，哭过好多回，还是想哭。”
看得出来姑娘强忍泪水。
“能说说原因么？”
她咬了咬略微发白的嘴唇，说道：“我失恋了，男朋友……”
我眉头一松，原来是这件小事。“男朋友怎么了？”
“他被后妈强奸了，呜呜……”
我：“……”
二
人天生会当大爷，但很难学好专业。
这是我导师豪哥告诉我的“感想”。
毕业前夕，他找我宿舍几个人在海边喝酒聊天，他说，“明一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心理学么，我是在找一个治疗自己的方法，而且，我想寻找一个和我同样病症的可怜人。”
我给他开了一瓶酒，也给自己开了一瓶酒，我仰头干了。
“豪哥我给你说啊，凡事没有酒不能解决的问题，什么举杯消愁愁更愁，狗屁，今晚喝晕了，明天咱们一觉醒来，世界又都是新的，阳光打在我们脸上，我们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
他指着我说：“你真的信？”
我从未信过，但这招屡试不爽。
那一晚我们五个人躺在海沙上昏然睡去，直到凌晨的潮水淹没我们半截身体。
后来豪哥要对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我来到他的榻前。我很镇静不迫，他给了我一个安定的笑容。他说：“你他妈的没心肝啊，在医院还一副谁都不屌的样子，知不知道死神常在这里游荡，要让他看见你的谦虚。”
我哈哈大笑起来。
他继续说道：“我一直有个心愿未了……”这时候他转眼盯着无人的角落里良久，“看见他们了么？我一直想解决他们，匕首、老鼠药、农药，我搞得很虚弱，可他们仍然神采奕奕，我学通了心理学，可是无法解决这些妄影。明一啊，我知道了，他们就是我的命，现在我终于有机会结束这一切，以最惨烈的方式。”
他那时候牢牢抓着我的手。
“你又不能喝酒，可惜，香蕉！你最喜欢吃香蕉了，我买了整整五斤。看耶！”
我用脚踢了一下红袋子，他俯身看了看，训斥道：“傻子，瞎搞。”
“我给你剥。”
黄皮内白很诱惑。他很艰难嘬了一小口，悸动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看来我的结论是错的，我的心理学都是纸上谈兵，你比谁都精，你是实践的。”
他不肯再吃，也不再说话。
据师母说，直到最后一刻他没有再张过嘴。
尽管余资不多，每年春节前后，我都会找些时间去看看南方的海，每当碧蓝的大海敞在眼前，我就不禁想起豪哥站在讲台指点江山的日子。那时候的他可真精神，台下的哥们小姐因熬夜昏睡，他看似喋喋不休地向我们讲述心理学以外的知识，好像消遣时间，但用意真诚，只是为寻找那个不存在的病人。半辈子他受此病困扰，毁了前程，他想救一救别的同样的可怜的人。
另外的原因，是我想避开相亲。年节是剩男剩女相聚述苦的日子，我并非没有苦，而是觉得不大喜欢这种节奏，赶鸭子上架又是何苦。
三
行李箱收拾好了，不出意外我接到红棉袄年后的第五通电话。
“尤老师……”
那种无奈而故意撒娇式的发音拖长是我一辈子不能忘记的恶心。有这种情绪就已经不专业了，这我明白。当时我问她，三十岁的女人可以强奸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么，而且前提是这个小伙子很清醒，有一个爱他的女朋友，他也爱她。“如你所说，你的男朋友是被动的，是被强迫的，那还不如说是那小子和年轻的妈妈愉快地上了床”。
“我可以这样论定么，你之所以觉得男朋友被强奸了，是因为你觉得他仍深爱着你，本质上他不会背叛你，而他背叛的事实，是因为后妈的强迫。”
“对，就是这样。”她说。
“我来告诉你吧，这是你一厢情愿。如果是我，我也会把持不住，所以这不是强奸，这是禁不住诱惑。”
她很快哭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您不了解他，我肯定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小姑娘，不要把性看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只要你对他有信心，只要他对你有感情，一切的挫折只不过是路上的一些风雨，你们需要经历，才懂什么叫做风雨兼程。”我忽然感觉自己说教的本事又大了些。
“尤老师，我还有一件事。”红棉袄抽噎着说道。
“唔？”
“我俩都是清白之身，他恶毒的后妈夺去了他的处！我恨她，当然我也恨自己。”
“没关系的，只要你有信心，你们就可以风雨兼程。”
红棉袄慢慢揩去泪水，点点头。
这一次我没有收费，我看着小姑娘从口袋里抽出的皱巴巴的一百二十块钱，说道：“拿回去，吃点好的，天气冷，喝点热的。”
第二天八点钟，我睡眼惺忪。红棉袄的电话。
“尤老师，我又觉得心慌了。”
一阵抽泣声。
好说歹说，电话那头遂安静下来。
第三天……
除夕……
春节……
初二……
“尤老师不在。”我摁了挂断，把卡拔了。
在我拉着行李箱准备出门之际，门铃大作，谁呢？猫眼一瞧，居然是红棉袄。人都来了，那就请进来吧。“只有十五分钟哦，我得赶车，小姑娘。”
“嗯。”
“说吧。”
“我就想再看一下您，看一下就踏实许多，这几天老是噩梦连连，睡不好。”
我心底一惊，嘴上波澜不惊：“你男朋友呢，没来看你。”
“我们分手了。”
“哦，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想犯罪。”
“怎么能这样想呢，好好生活，好好学习，高考没几天了，抓紧备考才是。”
“为什么您和我爹妈都长同一张嘴呢。”
“姑娘啊，你知道么，经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高中和大学，大学和社会是多么不同，你会新接触到很多东西，甚至有更好的男生追求你，你甚至会爱上学习。”
“不了，我这辈子要爱，也注定爱他一个。”
“那老师得赶车了。”
“我能问您去哪么？”
“见我的爱人。”
“哦。”
四
回首这不到三十年的往事时，我常感到迷惘，怀疑最初的方向和野心，是什么合力将我推到如今尴尬的境地。我无数次说过，我不喜欢繁华城市的喧嚣，这不是热闹，而是致人死地的警报。终日惶恐不安的我，躲在被子里塞住耳朵，以保持仅有的寂静，我明白这是虚假的寂静，就像冬天呵在手心的一团热气，挡不住漫天的严寒。
如果说豪哥的妄影是他挥之不去的命结，而我那个结，恐怕就是人群恐惧症。好在我发现在中小城市这病会好很多，于是便不用学了明末清初的隐士去孤守青山。
生存并不是我最终的方向，富有也不是，我不喜权势，对好看的女生也是敬而远之。
三亚之行回来后，我感到远行的无聊，也就从此不再做旅游打算。有一天我站在信城市边缘的红岩山上往市内眺望，忽然想要是有更多人去寻找心理咨询帮助该多么好，下一秒这妄念便打消了，我陷入一种自责的苦闷当中。带来的后果就是，我关闭了咨询室，彻底在家中闷了起来。这种状态没过多久我便极其暴躁，听不得一丝噪声，卖掉城里的房子，押了些积蓄在股市里，转住在乡村的老宅。
老父母对我很宽大，没赶我出门，他们需要听到热闹，看见熟悉的身影，老大出息了，老二出息了，老三留守。这是最好的结局。
时间慢慢流逝，在我积蓄不多的时候，重新做起心理咨询，这次我开了网络窗口，视频一小时收费两百，语音一小时收费一百五，打字一小时收费八十，后一种不保证及时回复。后来形成制式，下午三点到五点是我一天当中唯一工作的时段。面对窗口来的患者，我会聊上十分钟，由他们决定是否缴费，另约在晚上七点到十二点语音聊天。这五小时是我最心满意足的时光，所以不被当做工作。
来客寥寥。有一天下午，窗口闪动。一条信息。
“尤老师，是您么？”
“你好，我的咨询室就叫做尤老师教你走好人生路，我不叫尤老师就有鬼了。”
“哈哈，我是红棉袄，您还记得？”
“不记得了……才怪！”
随后我们开启了语音。她的声音阳刚振奋，富有穿透力。
我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现在那后妈还强奸你的男朋友么？”
“尤老师，我很想打你，这并不好笑，还很尴尬。”
“那你最近怎么样了。”
“我现在很好啊，我很幸福。”
“哪一块？”
“爱情，学业，工作。对了，我现在正实习呢。”
“哦，考上啥大学，什么专业？”
“和您一样，做心理咨询。”
“原来是师妹。那你现在的男朋友？”
“很好啊，他学生物的，已经读研完了，现在刚好工作满三个月，给我买了个我很久都不舍得买的包包。”
“哈，那祝福你啦，不过，你是来虐狗的吗。”
“不，我是来学习的，我可以当您的助手。”
“其实，怎么讲呢……唔……对了，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我叫小红，苏小红。”
“我干心理咨询已经力不从心了，给我当助手会降低你的视野，怎么说呢，我还需要老师咨询咨询呢。”
“尤老师你……”
“我生病了，心病。”
“啥病？”
“一句话说不清楚，陷得很深，就像武侠小说里追求至上武功走火入魔的人，可不可怜？呵。”
“尤老师……”
五
人像一条鱼，还得还归于水。
我不敢相信这是父亲对我说的话，那时，他那老核桃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他接着说，只要不死，便可以忍耐。我不忍打断他，只能点头。
那天又是阳光很好的下午，一把躺椅，一张毯子，我很惬意。父亲一把小竹椅坐在旁边。
“人生，无聊吗？”我问。
“无聊。”
“你对人生什么看法。”
“我的还是普罗大众？”
“你嘛。”
“有些遗憾，没有经历世界上一些精彩的事儿，压抑自己，守着一亩三分地，虽然很安稳，但终究没有意义。”
“我感觉自己选错了行当，染了晦气。”
“明一啊，三十岁了，不是七八岁，只要你真心诚意去改变，就会如有神助地成功，年轻的我经历过这些。”
“有时候我会想，这样走下去不是很好么。”
“再记住一句话，人不要辜负这仅有的一生，你怕什么呢，你犹豫什么呢。”
看我又皱着眉，父亲道：“好了，点到为止，成年人响鼓不用重锤。”
类似的对话，在家中有过上百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便不再说什么，大家照常吃饭、洗澡、睡觉，偶尔母亲呵我搬一下液化气，大太阳晒的被子让我收一收。偶有客人来，客人吃着茶水，手臂揩一下鼻涕，笑嘻嘻对父亲说儿子在家就很好，踏实。父亲苦笑。
明一啊，人像一条鱼，得往水里游。
后来我不断地从梦中惊醒，听到的还是这句话，是梦中人物说的，鸡鸭也开始说话了，忽然有一次口渴，我把井盖掀了舀水喝，水中跃出一尾银光闪闪的鱼，也开口说着同样的话。
我就快下决心重新入水了。
不久接到苏小红的邀请。她说想单独请我吃饭。
信城的商城规模已经可以与中等城市相比。
“凯撒宫？”我问。
“对啊，很另类吧，老板们总是希望和国际接轨。”
“他们懂凯撒么。”我轻蔑一笑。
“来吃饭的有多少人懂呢。”
等菜的时候，我才能仔细打量小红的脸庞和衣着，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红棉袄了，大方得体，挺脱优雅，眉宇间氤着饱满的精气神。
“小红，你长大了。”我说。
“尤老师你真逗，为什么你会脸红呢，哈哈。”
“宅男吧。不过，我想知道后来你是怎么度过的。”
“作为案例考察？尤老师您可真专业。怎么说呢，我确实一度绝望，自杀未遂过，之所以未遂，那是因为还有未完心愿，没能跳楼，只是割了腕。当一个人回望她的困境，根本不觉得是事，但那时候便觉得天也塌了，唯一撑住自己的，还是一个爱字，不是爱别人，而是爱自己，一个小姑娘的一生不能就白白浪费了。时间一长，就逐渐释然，活得很好。”
“真好啊，真好。那这顿饭是什么意思呢。我感觉对你的帮助很小。”
“不，不是。现在我鼓起勇气说了，当时找您咨询前，我跑遍了信城所有的心理咨询，我每次联系后，就会故意延迟一个半小时再去，除了您，其他人都关门走了。也许您有留下来的其他理由，但我可以理解为您在等我，实际就是这样的效果，您花了一个半小时等我，我收获了这份等待，这世界还有一个机会让我感受温情，这份温情一直支撑着我度过所有难关，我最后也收获了最好的自己……您怎么哭了……”
“没事，没事，昨晚用眼过度了。”我边哭边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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