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自述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忘了写故事这门手艺，或者懒得写了，就躲在镇上。镇民生活之粗砺，如同中世纪的欧洲，邋遢无聊。经济也不发达，孤悬的一条主街，叉出的两条分街，沿街的是五层以下的民居，装潢粉刷都各自不一，看上去就像孩子的涂鸦，恰好我就有这样一栋楼在街尾。由于我没有固定工作，收入等于零，于是便闹起一个装修简易的麻辣烫兼烤肉店。

我目的不在挣钱，只想着生活多些人气，在我的长处里没有组织能力这一项，所以买肉营销这一块就交给了堂弟阿贵，他是我四叔的儿子。四叔早年入伍，退伍后经营生意，没整出个气候，最后只在村里种地，也因此耽误阿贵学业，初中毕业就开始了浪荡，不过，他是比我有生意头脑的，他买的肉总是新鲜、滑嫩，虽然他也懒得出奇，但吩咐买肉，竟然非常来事。有时候生意阑珊，我俩对酒谈心，我说啥事叫你，都懒得不行，但买肉就这么起劲？他笑了笑，说喜欢和屠夫讨价还价，比看电影还有意思。对我来说，和屠夫交流无异于做数学压轴题，而在阿贵身上，就是享乐，我开始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了。

经营数月，烤肉店生意出乎我意料，工作日盈利一千以上，周末就要翻倍，除去一切开支，月末我账户里多出小两万。这里面阿贵出力不少，我把他的工资翻了一番。有了零花钱，阿贵露出小市民本性，月初跟我告假，不见了三天，之后回来，他已经把工资花得差不多了，我猜这是去了信城红灯区。男人之间，这种事不需要解释，但他毕竟还是二十出头，万一沾了不洁净，染病怎么办。于是我就跟他谈找女朋友的事儿。

十一点了，最后一席客走了，我解下满是油斑的围裙，坐在凳子上歇脚。阿贵在收拾桌子。我说放下那鸡巴玩意，坐过来。他坐在旁边。我说饿了，搞碗花生酱拌面，两个鸡蛋，一根香肠。过了一会儿，他就端上来了，知道我喜欢花生，就下了重酱，知道我受了油气，就端上一碗清汤。他自己也有一碗面，放的辣酱。我说，钱花完了？他点点头。我忽然不知道讲啥，闷头吃了会儿面，他也闷头吃，觉得辣不够，又叉了满满一勺。我抬起头说，找个女朋友吧，哥帮你物色。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不说话。我说，好的话你就点头，不行就算了。他点点头，像个闷油瓶。他吃完了面，笑着对我说，那你呢，你自己单身也不找人帮忙暖被子。我说，我有电热毯。

像往常一样，阿贵起个大早买肉，我跟他说我们是大客户，让屠夫送过来也行。他笑嘻嘻说这是一天的乐趣。我拉开窗帘，目送皮卡离开，转头埋进被子里。每月的进账让手头松了很多，活钱除了还账，还添置了一些家具和电脑，和年青人一样，电脑下载游戏，我却不怎么想玩，唯一限时的娱乐便是抖音、微博、微信。为了推介烤肉，创建了公众号，创建了老客户群，在微博上发高度修图的餐饮照。微信群里信息寥寥，要订桌的客人会私信我。睡到十点我就要起来折腾中餐了，中餐也会来客，三四桌。

九点钟，我睡不着，在微信群发了一条消息：给阿贵在线征婚。不一会儿，三两笑言打趣，没一个正经的。但有个小伙子的留言有些认真：我姐姐年龄应该刚好够，不知道相不相意。我认识他，也是初中肄业，在近镇的一个村庄，叫严岩，打过工，现在留家晃荡。他姐姐我从没见过，之前来店里吃肉，都是一辆摩托三个长发屌丝，没有女性。对他的话我表示怀疑。我说，真相定律，发张图来。

小马尾，四只眼，眼睑下清晰可见雀斑，是个宽脸，以我的审美来说，颜值中等偏下。如果光看相片知道女孩儿怎么样，那就不用吃饭聊天来接触了。有些人不会很上相，包括阿贵，也包括我自己。

我拿到女孩儿名片，推给了阿贵。我说，试试吧。他没有回复。十一点我看见停在门口的皮卡。再见阿贵时，他手里多了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只烤鸭，我馋这口。我最喜欢的菜就是葱爆烤鸭。也许吧，这是浪费食材，但是我喜欢。中午没有客人，午饭除了烤鸭，还有盘干锅包菜。

我问他加没加了女孩。他吞下一口包菜，说加了。说没说话。他说，没有，不晓得说啥。我笑了笑，说，天底下最好骗也最不容易糊弄的，就是女孩子，如果你真的觉得有这个模样行了，那大胆追去，如果不满意，就不要动，免得白白给她拒人之喜，另外就是信心很重要，如果你觉得追得到，结果自然不差，如果从一开始就妄自菲薄，那肯定没好结果。他吞下一口青葱，哥，你说得很好，可我是个闷瓶，不知怎么讨她欢喜。我说，红灯区那些女孩子没有教你吗。他愣了愣，笑了。他说没有去过红灯区。我问他钱去哪了。他说欠别人钱，还账。

这样的说辞骗不了我，但这一天我没有深究。我想，在可控范围内，一个能花钱的人，比死抠的人，要好。

后来我似乎觉醒了，盯着阿贵脱单，这事不地道。很多时候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是在逃避自己，一个不满意的自己，一个有点自我放弃的自己。我逐渐油腻的双手，我逐渐油腻的头发，我逐渐油腻的肚子，没一件好事，在我的想象里，即使开着烤肉店，我也应该瘦削身材、光亮眼睛，洗个澡穿上衫，就类似赵明诚、张继。我洗个澡，穿不上长衫，得买大号短袖、肥裤，躺下自照，我的下巴遮住了脖子，一时间我想起安禄山这个著名的胖子。

阿贵仍在月初出门，三四天后回来，这些天生意难转，我就雇两个小工帮忙。当手里的钱由一张变成一叠，变成好多叠，对自己的不满意也消散不见。我开始习惯这种轻松的小镇生活。

有一天近晚等生意，我端了椅子在门前闲坐，一辆公交车停下来，两个校服学生下车，往街尾走了会儿，说着什么，然后又折回，一直到我店前。其中的胖子说，老板，我要吃饭。我说，好啊，欢迎。我瞅这穷学生，可能是赖饭的，于是说，先付钱后点餐。胖子说没问题，掏出一张红币，点了里脊、鸡排、牛排和麻辣烫主食。我懒得起身，让小工去做。瘦子见餐点好了，便从书包摸出一本扣篮杂志，封面是詹姆斯头像。我想起十年前我的中学时代，湖人的科比、双塔、三角进攻，后知后觉，原来青春已然逝去。我站起来，拍拍瘦子肩膀，问他们哪学校的。瘦子说在一中，高一刚好月假。我挺吃惊，这俩孩子稚嫩得像初一。我说，现在这么晚，不回家吗。胖子说，他俩家在虎岭，家里人要更晚些才来接，饿不住，先吃些肉。我问他们小学是不是在虎岭读的。他们颔首。我又问林慧杰是你们老师吗。他们颔首，瘦子说，你认得她？她是小学校长，管三百多人，已经不怎么教书了，但是每周会组织六、五年级一次大课，类似于讲座，她现在主攻素质教育。瘦子还说，她是信城最好的老师。胖子说，对，最好的老师会用棍子抽人。瘦子蔑他一眼说，这还不是你自己，成绩差不要紧，把学校水管踩裂了，冬天呀，一地的冰。胖子学渣调皮蛋，瘦子循规蹈矩好学生，鉴定完毕。我走到柜台，拿出红币，把它还给胖子。

我说，还我的零钱。
胖子愕然，你不做生意了？
我说，不是，这顿请你们吃。
瘦子说，为啥啊，不是黑店吧。
我说，说矫情一些，我也曾经是学生，是你们学长，每次月假，我也坐县班车回家，有时候赶不到转车，就得蹲到夜不见，还有我去年就去过虎岭，乡亲们请我吃桔子。
胖子问，你去虎岭买肉吗。
我笑说，这像老店吗，我去那儿采访。
瘦子说，你不像记者，记者都是大风衣，一麦，一笔，一本子，你头圆肚子大屁股像颗梨，好像坐不住板凳，你怎么安定下来写稿子啊。
我说，你这小子还挺懂。
瘦子说，我也写作，我的写作指南是《看见》。
我说，师承柴静可不是一件妙事。
瘦子说，你不是卖肉的吗，也知道柴静。
我说，你他妈全家卖肉的，有这么啐人的吗。
瘦子说，对不起大哥，我很好奇。
我说，大哥我科班新闻系出身，读的新闻系全国排名前十，摸过的纸书少说也有八千本，你才一本师承，写个班级日志都不够用。

瘦子一时间被唬住了。

胖子问，大哥你怎么堕落到卖烤肉呢。
我说，这算啥堕落，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拐骗，这房子是我的，这装修我设计的，这小工我雇的，工资日结，我阅读市场比看书还仔细，一切凭本事挣钱，说什么堕落？无论大报记者还是小报啰啰，自主梦想的万里挑一，在现实里得狗爬，我一个门店，一月小两万，一辆皮卡，昂首挺胸，想干嘛就干嘛，凭什么说堕落。
胖子看我激动，也不吃肉了，劝我消气。瘦子一口气听了这些，两眼瞪大。
我说，这些你俩现在还不能全懂，以后就知道了，我这么讲不是看轻你们，只是很多事情需要亲历才有那种共情的能力。
瘦子说，大哥，吃肉？

随后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美职篮，关于政治，关于教育，还关于林慧杰先生。她是我敬重的人，除了胖子对她的严苛有着偏见，我和瘦子都敬仰她的无私奉献。采访真人不能求全，旁观者，特别是她的学生有着不失客观的描述。瘦子说，他有时候下课远眺，能看见林校长，放学了，林校长不放学，办公室一直亮灯，到了八点钟才回家。我问，那她加班做什么呢。瘦子说，有时候筹划活动，有时候备课，有时候批改作文，她开的大课就是作文写作，她上课很多小孩子都听不懂，有不少初中生甚至初中老师都去听，大家都认为林老师有古代师长的风度，她有早操习惯，要跑一千米。

瘦子说：“其实我觉得吧，林老师最大的影响力是她的模范作用，据说信城年青的小学老师都出自信城师范，这野鸡学校，到处鸡鸣，她们在学校很少学好，有的还可以，但大多数只有技术，却鲜有胸怀，一个教育者若没有情怀，那肯定坏事，课堂毕竟还是神圣的，林老师就是这样神圣的活丰碑。”

我点点头，想到两年前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的公众号，还有那篇未经发表的文章。我们为什么干不下去，因为没有主心骨，没有活丰碑。

我说，看样子这顿肉，我还是值票的，孩子，你别读柴静了，多看司马迁、世说新语和张岱，夯实些古文，把文字趣味提一提，以后学新闻写稿子，不至于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瘦子说，老师推荐余秋雨、周国平。我说，你一定要少读余秋雨、周国平，你一定要少听老师。瘦子说，为什么啊。我说，不为什么，再问，我就要你们买单了。

俩小东西吃到一半，也逐渐上客了，我中断了聊天，忙着接待，待回神之后，俩人已然不知去向。我忘了告诫瘦子说，能选理科就理科吧，别整文科那些虚头巴脑的。夜色里，只有轿车引擎的声音。

这时候，阿贵从城里打的回来了，一同出现在我面前的，还有他牵着的一个白衬衫、牛仔裤姑娘。

呦，上道了，啥时候的事。我上下打量女孩儿。
很早之前的，她叫苗苗。苗苗，叫哥。
哥。
嗯，挺好的，现在店里忙，阿贵，你和苗苗先去楼上。
哥，我带苗苗上去放东西，然后下来帮忙。
我想了想说，也行，你们就住你的房间，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一下，我让南杂店送过来。
阿贵做了个ok的手势。

我笑自己有点傻，前阵子还给他介绍女孩子，这个苗苗比上回的强多了。

晚上来客格外多，折腾到零点，我倒头睡了。第二天阿贵却告诉我，他要带苗苗先回家。我同意了。又过了几天，阿贵打电话借钱，我问要多少，他问有多少。我说除去维持店需，还剩八万。转给他，他说，他会把借条给我。我不在乎钱的事儿，我说到底是什么急事。

“苗苗家里要礼金，开口二十八万八，我喜欢她，这个钱我得付。”

这一刻就有些让我神志不清了，四叔一年不挣钱，阿贵的妈妈也早就改嫁，家底都拿不出三万，现在多出的十八万找谁借呢，谁又肯借？再说了，我借给他的钱，阿贵何时还上？我没有继续想太多，就问还是旧账号？他说是。我开上皮卡去银行，开到一半，我想着这个钱还是不能直接打给阿贵，我得由父亲出面，把钱借给四叔，由一家之长借给另一家。就这样我和父亲沟通了会，他也同意，一切按计划进行。

我想，这还是太急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当年爷爷分给四叔一块宅基地被卖了十万。然后阿贵和苗苗商议着，先支付二十四万，后面四万，再补。我不知道阿贵从哪借的四万，后面的四万又怎么补，但这总是他的事儿。

这整个月，阿贵没有来店里，我忙里忙外，瘦了一圈，基本工资是照发了他的。我在月初，仍然拿了椅子在店门闲坐，想着俩小鬼还会来光顾，接连几天都没见人。因为无聊，我重新沾染了游戏，有时候玩到深夜，耽误了中午开业。不知道是不是作息问题，我患上了重病，发热，得住院输液，也因此停业。在我最病重的几天里，我没有和谁述怀，只是一个人和手机度日。

我想，阿贵虽然欠钱，但这年头欠到了就是赚到了，两夫妻只要慢慢挣，一切都会好。

我想到自己，想到白叶子，就有一种心凉的感觉。她很少发朋友圈，一般也是推文章，照片和心里话极少，也很难互动。再说了，她现在的日子可称富婆，和我这种小镇民可谓阶层分化了。

忽然我接到阿贵电话。
哥，我，我想干个大事儿
我以为他要创业。行啊，大丈夫干大事，你需要我做什么。
阿贵说，没什么，就是要点勇气。
我说，去干吧，世上无难事，只要决心干。
阿贵说，哥，谢谢你。
我刚想说，不言谢，他就挂断了。

在病床的几天我想了很多，为自己的事儿。

那是最后一天，我开始办理出院，便听见急切的电话铃声，父亲打来的，他不主动找我已经很久了。

“阿贵闯大祸了，他竟然杀掉了苗苗，苗苗的头颅不知所踪，她家一片狼藉。”

我惊讶得心跳徒快：“怎么回事？”

“他们俩订婚之后有情绪，苗苗不想嫁，又还不齐礼金，阿贵就杀了她。”

“阿贵呢，他在哪儿。”

“已经自首了，在派出所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个人有这种冲动，这是为什么？在我发动皮卡的一瞬间，忽然一行泪滚进我的嘴里，汩汩流进我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