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回故乡了，那个承载着家族的幸福和苦难的院落还在吗？
最末的一次记忆，也已过了许多年。
那是祖父的忌日，一家人在凛冽的寒风里为祖父上坟。因为是隆冬，地面僵硬得没有一丝弹性，人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地里，都能感觉到大地疏密相间的纹理。一路上，所有的树杈都在发抖打颤，落尽树叶的枯枝固执地直刺天空。到了墓地，我们一边给祖父烧着用秸秆和彩纸扎就的巍峨、精美的亭台楼阁，一边念叨着祝福的话语，好一阵的噼噼啪啪、呼呼啦啦的燃烧过后，空旷的大地又恢复了宁静。
进了老家的院落，又亲切又陌生。大门口有座耳房，它的西北角已经露了天，一堆荒草在洞口的光亮里瑟缩着。
整个院落分为三进，平行的前堂屋、堂屋、后屋把空间隔成了三个部分。屋子都座北朝南。前堂屋盖的晚些，虽然还是红砖绿瓦，但已经斑驳得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堂屋年久失修，已经成了断壁残垣，惨白的阳光射进来，颓墙的影子把堂屋分隔成了明暗两个部分，人站在屋内，忽然觉得心里面恓恓惶惶，眼泪就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再往后走，是后院，曾有过几间高大的瓦房，而今夷为了平地，邻家都已经开始蚕食了。
老家的院落，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美丽的，温情的，犹如一幅丰富多彩的画卷，只要一展开，往事就会活脱脱地跳跃在眼前。
前院地方比较开阔，于是就种了好多树。因为是不同的人种的树，种树的年代也不相同，所以树种不一，排列也不太讲究，虽然高高低低，但也生机勃勃。
最高大最粗壮的一棵是槐树，葱茏茂密，槐花盛开的季节，满院里都是馨香，空气里都弥散着淡淡的甜味儿。枝头伸展开来，一直荡到街上去，村里人路过，见了这么鲜嫩的槐花自然欢喜，也会从墙上捋走几串，高兴地带回家去蒸上一锅槐花馍。
靠近前堂屋的窗口，还有一棵枣树，不太高，但枝桠婆娑，随着时日，枣儿会陆陆续续地挂上枝头，青的，半红半青的，红的。大大小小，密密匝匝。一伸手，拉下一根枝条，就会順带下来一大片枝条，小心地摘下红红的枣儿，咬上一口，脆生生地，满嘴里都觉得清爽甘甜！只是，不知怎的，那最大最红的一棵枣儿，永远都在最高处，怎么也够它不着。
前堂屋高耸的屋檐处有几个神兽，是雄鸡在报晓？是天马张开了翅膀？还有这一个，到底是狮子还是麒麟？这些个神兽都不算大，青灰色，但格外显眼，它们兀立着，迎朝阳，送晚霞，总是神气十足。
堂屋是祖父居住的地方，三大间被一堵矮墙隔成了两部分。东边一小间，是个神秘的所在，印象中，我似乎只进去过一两次，还是过年时帮祖父去搬东西。后墙上面有如神龛一样的平台，里面放着不少精美的祭器，还有好看的杯盘碗碟。平时这些东西是不舍得用的，像日常吃饭用的粗瓷大碗，都磨损了好些也不换掉。只有过年了，给祖先上酒，摆供，全家吃团圆饭时才会用到，这些瓷器光滑细腻，色泽光鲜，用上它，这年也会更加滋润起来。还有好看的风灯，平时妥帖地放好，过年时擦洗得明亮，挂在屋外的墙角处，里面放上红红的蜡烛，风吹不过，雪打不进，整个院落都会亮堂堂的，一片喜庆的景象。
后院是一大片空地，屋子更是有些年头了。平日也少人去，门轴都有些生绣。我小时候在老家待的日子不多，对什么都好奇，于是喜欢去这栋最老的屋子里去探险。锁是老式的，一拉就开，还“吧嗒”一下，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的声响。进到屋内，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射进来，可隐约看到东北角有一个很大的织布机，上面落满了灰，转角处有蜘蛛网密布着。靠墙还有旧式的木柜，四条腿支撑着。细细察看，木柜是枣红色，上面隐约可见凹凸着的雕花。“吱——呀——”地把柜门打开，木柜的底部还有用蓝色花布包袱裹着的东西，系得紧紧的。我一点点地松开结，一层层打开看，天啊，里面竟是一双白色的绣花鞋，纯用丝线勾织而成，脚面的图案是一朵美丽的白莲，它做工十分精细，只是太小巧，一只手就可以握住，我不禁呆住了：这是谁留下的呢？
后院里也有树，但不多。夏天，我喜欢到这个幽静的地方乘凉，躺在草衫子（就是用麦秸秆编织的厚厚的一层垫子）上，听蝉“吱——吱——”地闹，看鸟从树上飞下来，又飞到了邻家去。慢慢地眼帘一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有时睡得沉，醒来竟是满天的星光。有时会和小伙伴拿着手电筒照院子里的小洞，来抓未蜕变的蝉蛹，有时能捉半个茶缸，油炸了吃。现在想来，真是罪过呢！
祖父年迈时，身体不如往日那样的康健，终于和我们一起住在了城里，但他始终都不是太习惯。老家的院落，就很少打理了。祖父去世后，埋到了故乡的泥土里，老家的院落更加寂寞起来。
起初，还有老家的邻居捎信说，你家的屋顶该修了，你家的院墙该垒了，你家的枣树都不怎么结枣了。但城市的生活，似乎永远是一条涌动的河流，忙忙碌碌，奔流不息，所以，故乡的院落，就一直静寂在岁月的风里。
又过了很多年，村里又建造了许多新屋，偶听亲戚说，现在老家的那处院落都不大好找了。其实，就算找到了，它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吗？
回不去了，我的故乡！那美丽的充满温情的院落，只能留在我的梦里了！
2019-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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