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时值端午,北国的天空时晴时雨,风云变幻。天人感应,人们心绪也难平,如春夏之交的春潮一般躁动。
好在灯下读古人书可以使心灵宁静。
读到卷二第三篇《燕子矶》,感觉这是目前为止《陶庵梦忆》中笔法风貌最接近柳宗元“永州八记”的一篇。
首先是句式相似,三字四字句多。其次是语感相近,语流滞涩。再次是生僻字多,与柳宗元爱用生僻字很相似。
读到“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十二个字,我撩眉猛醒,这不就是柳宗元吗!
让你不得不翻找柳宗元,“永州八记”第五记《袁家渴记》有这样的话:“其树多枫柟石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与时推移。”注意柳宗元和张岱都写到了这个“蓊”字,别人不爱写。
我是柳宗元一千二百年的故人,在他家门后冷眼送叹息。看着他一辈子不得解脱,读着他的文章满嘴苦涩,越读心越窄。在讲书堂从不同角度讲了三次柳宗元后,与柳的纠缠暂告一段落,心想可算是从柳宗元的苦海中解脱出来了。哪曾想接着读了袁宏道,袁宏道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传承人。这回又开始读张岱,张岱又是袁宏道的铁粉!
躲都躲不开了。
“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故纸堆上就有抖不掉的尘缘。
再说一处,“吴头楚尾”,真好。恕我孤陋寡闻,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却仿佛以前见过类似的表述。我在“岭城家乡人”乡贤群里的昵称是“松辽分水岭上人”,故园的一座小桥下,流水各西东,流域感极强。我喜欢古典文学,也痴迷地域文化,时空熔铸的词句给我以无限的遐想。
再说一处,舟人“钩挽铁缆,蚁附而上”,多强烈的画面感!这燕子矶地形吓人,张岱不喜欢,路过时心生恐怖,于是当面错过三次。我在报恩塔下的札记写的也是一次错过,那是命中注定的隔膜,一股瞬间而生的力量鬼使神差,像一双手推开了我,走到门口了却离开,执意要移步换景。这是人生常有的失之交臂,我们心上失去的那些曾经,并非是相距遥远,也非老天不假缘,而是错在自己的心和他人的眼。有点哲学,五迷三道了。
说说最后一句,闵老子和王月生戊寅年在燕子矶给张岱践行,半世朋友飘零聚散,这样三个有故事的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定有戏。
赵本山给行走东北大地旅行家的留言写的是“还有好戏在后头”。
附张岱《燕子矶》
燕子矶,余三过之。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
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其心何忍?
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附柳宗元《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钻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词,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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