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念奴娇
蔡松年
离骚痛饮，问人生佳处能消何物。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五亩苍烟，一丘寒玉，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人人都说这首词好，我初读时却没有感觉。
我很笨，没有灵性悟性。
这首词用了几个典故，这些事典均是魏晋时期的人物故事。那是一个士大夫内心苦闷外表洒脱的奇特时代，犹如周星驰苦涩的笑。那种苦涩的潇洒基本事出同因，都源自身不由己心不由身的夹缝生存。
我们前面解读蔡松年诗句的时候已经发觉他写到诗里的情绪有点复杂，话不说透，情不外露。当时我还误解了蔡松年，认为他是为赋新句强说愁。今天看到他把自己的心事托付于痛饮酒熟读离骚的魏晋风度，才懂得了他的一把辛酸泪。
我猜他还是有愧于做金朝高官的，他骨子里也许还记着中土血缘，虽然他为女真政权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以至于无心插柳做了人家的宰相。
我忽然想起了四郎探母的民间故事。杨四郎探母诀别之后还是要回到番邦去，两头都拿自己是亲人，进退都难。
乱世做人难。
最高难度是蔡松年。
能在身外事上处理得位极人臣玲珑八面，让两代君王满朝文武均认为政治正确忠诚可靠，又能留住心灵深处青灯一盏南望中原秘不可宣。他的心思隐秘处让我这黑土地上孜孜不倦的读史人都被骗许久，突然间才领悟才发现。
他的心，深似海。
他的词，有东西。
二
上阙先扔出《世说新语》“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的典故，可谓高屋建瓴。痛饮酒，笑人生，又能消解什么呢，都是故作洒脱罢了。否则还用得着酒精麻醉，还用得着牢骚满腹，还用得着去找古人给自己台阶下吗？
“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接着搬出魏晋名士王衍的典故。王衍字夷甫，是个帅哥，出身名门，位居三公。年少时曾引得山涛目送感叹：“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晋武帝司马炎也曾在与人聊天时制造过王衍当世无人能比，只有古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舆论。然而此君志在苟免，虽贵为宰相，却不以经国为念，只顾自家冷暖，大玩狡兔三窟，国家有难时再三推脱军帅一职。又在被乱华的石勒抓住之后首先撇清自己的责任。石勒怒斥王衍名盖四海身居重任，一世荣华不问国事，破坏天下罪不可恕！夜晚派人推墙把王衍砸死了。王衍临死时曾经忏悔，可是悔之晚矣。这个被画家们称誉如玉壁一般的风流人物，空谈不为，误国误身，空留遗恨，引得蔡松年点墨为“空想”。
第三个典故写的是东晋名臣谢安。谢安东山再起，谢安掌舵定天下，谢安千古风流，如此人杰，最终也还是抱病夕阳，车入西州城门不久一命呜呼。
前人已矣，是非成败转头成空，蔡松年回首望苍穹，悲感油然而生。
他的心灵深处需要五亩田地一丘寒林安放烟霭下的苍凉。可是天下哪有免费的田园晚宴，意念间的隐居生活不会那么理想，岁暮时节寒冷的风雪就是现实的忧患。有人说当时蔡松年正担心自己不为环境所容，因而自忧。他貌似春风得意，实则如履薄冰。
那一种深沉，不是魏晋人物，谁堪比拟。
再看下阙，他开始描述自己的世外桃源。他盖的房子叫做萧闲堂，是一处醒来就能闻到十里桂花幽香的山间别墅。胸中块垒，烦恼是非，都消解于竹下春风一杯酒。原来开篇写的痛饮酒能消的正是这些心灵纠结。处境一变换，忧患皆消散。良辰美景，神交已久，悠然自得，遗恨全无。这种美好古今同调，正是王羲之他们永和九年兰亭雅集那样的快乐。
可是那一切都是幻想，实乃求之不得。
“我梦”，这个词何其明了。
蔡松年跟随在宋朝为官的父亲一起归顺了金国。那时他还年轻，就被时代洪流卷裹，谁能想到随波逐流一直做到了金朝的宰相。
假如他本身就是女真人，假如他随父投金的时候还不记事儿，他的心灵哪里会如此不安宁。
都说了历史不能假设，所以，北方这片黑土地上注定会有这首词。
三
这首词前面曾有个短序：“还都后，诸公见追和赤壁词，用韵者凡六人，亦复重赋。”
这里有两个信息。一个是“还都之后”，明确表示这首词是写于金朝首都上京会宁府，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市阿城区。二就是步韵，追和赤壁词就是步韵苏轼《念奴娇 赤壁怀古》一词。
念奴娇词牌，上片押四仄韵，下片押四仄韵，共一百字。我们依照韵脚拆分这两首词，直观感受一下蔡松年步韵的功力。
东坡词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蔡松年写：“离骚痛饮，问人生佳处能消何物。”
东坡词是“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蔡松年写：“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
东坡词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蔡松年写：“五亩苍烟，一丘寒玉，岁晚忧风雪。”
东坡词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蔡松年写：“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东坡词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蔡松年写：“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
东坡词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蔡松年写：“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
东坡词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蔡松年写：“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
东坡词是“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蔡松年写：“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蔡松年这首词全用苏轼《念奴娇 赤壁怀古》原词的韵脚，戴着镣铐跳舞，踩着前人的脚印散步，难度可想而知。可是蔡松年驾驭轻松，甚至不输于苏词。（词学大家夏承焘就给了“感激豪宕，高处亦不减原唱”的好评。）难怪古今都有人把这首词列为金代词坛的一篇压卷之作。
苏轼那首《念奴娇 赤壁怀古》是“念奴娇”词牌下的第一名篇，所以这个词牌又名“大江东去”。金代词人模仿苏词，仰慕盛名之外还有心灵疗慰的需求。（严迪昌《金元明清词精选》）蔡松年这首《念奴娇 离骚痛饮》前的小序就提到他身边至少有六个人都在膜拜东坡词，无疑蔡松年写得最好，这首蔡词被元好问推为“公乐府中最得意者”。（《中州集 蔡松年传》）
蔡松年与吴激被公认为百年金代词坛上的领军人物，他们的词被称为“吴蔡体”，双星闪耀。研读这首词之后，我信了。
有种读词仿若欣赏名画，初期看不出什么来，一经补充、分解，知人论诗，才恍然大悟，柳暗花明，不由得默默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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