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天辅六年（辽天祚帝保大二年，北宋徽宗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
八月的内蒙古高原上，每一株草都伸直了脖子四处张望，莫名慌张的还有不问世事的牛羊。远方地平线上，辽朝末代皇帝耶律延禧呼号亡命，在后面追击他的是金朝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
这些日子，天祚帝耶律延禧弃国远遁四处逃窜，完颜阿骨打已经追到鸳鸯泊（今河北张家口附近）猎场了。江山丢了，命不能再丢，耶律延禧朝着北极星的方向抽碎了马鞭子，逃往大鱼泊(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与乌兰察布市中间地带）。
阿骨打的马鞭随之指向北方，追！
金军先锋部队千余人在一个叫做石辇铎（今大同附近）的地方追上了天祚帝的三万五千多人。
那三万多苦大兵正在修筑营垒，本以为可以负隅顽抗，哪料到工程还没验收，疲惫之躯还没猫起来又被金军撵上了，叫苦都来不及。
好在只发现了一千多金军骑兵，辽军这里是三万多人，数量对比下，辽军占绝对优势，只要应对得法，足可化险为夷。辽军工程兵们掰着手指头查数完毕，快乐地摘下安全帽，解开安全绳，纷纷离开工位去草地上找寻自己的兵刃，嘴里嘲笑着金兵“谁让你们的马蹄子蹽得这么快，嘚瑟吧，追击战里冲在前面的不是立功受奖就是以身饲虎，假积极装先进，活该送命！你们咋不飞呢！”
这种心态，或许会有，人性是永恒的。
据说天祚帝看到金兵才那么一丢丢，内心也涌起了观战兴致，竟然带着妃嫔登上高坡，兴致勃勃地期待一场精彩的碾压战，想象着绝地反击后的欢愉。
金军先锋完颜宗望观察到了耶律延禧的轻敌动态。
宗望不打算与辽军乌合之众纠缠：“抓住女人堆里那个没拿刀的！”英勇的金军骑兵箭一般冲向高坡贵宾席。
这是直奔主题，擒贼先擒王。
天祚帝大惊失色狼狈逃跑，妃嫔花容失色叫苦不迭“又玩运动会！”
辽兵三万多人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哪远往哪跑，跑第一的就是天祚帝。
头鱼宴强迫跳舞的故事还在草原上流传，英勇的女真骑兵痛打落水狗绝不手软。
逃亡路上，耶律延禧疲于奔命呼哧带喘，完颜阿骨打一路追击不知疲倦。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四个月后，阿骨打指挥部队进攻燕京城。
燕京城就在如今的北京，当时是辽朝五京中最后一座还飘扬着契丹旗帜的国家级城池。没来得及跟着天祚帝逃跑的辽朝统治集团高级臣僚群龙无首，龟缩在落日下的孤城里等待天降萨满的拯救。
萨满从来不在天上，他们等来的只是神从天降的女真雄兵。
金军部署如下：
名将完颜宗望率兵七千打头阵；
大将完颜迪古乃兵发得胜口；
悍将完颜银术哥兵发居庸关；
猛将完颜娄室为左翼；
狠将完颜婆卢火为右翼。
各路将军都是金朝开国史上彪炳史册的元勋。
就这阵势还用打吗。
很快，金军先锋攻取了居庸关。随即，阿骨打高头大马出现在那里。
燕京城里的困兽未战先衰，防御会议还没开始就决定投降。降表上签署的一串名单都是辽朝军政各界的高级干部。
阿骨打从燕京南门入城，城墙守卫换成了完颜银术哥和完颜娄室精神抖擞的女真士兵。阿骨打升殿，接受辽朝百官叩头请罪，自是一顿安抚免罪释放。
天辅六年十二月的燕京受降仪式标志着辽朝五京全部被金军攻陷，辽朝的国家体制已经瓦解。
天祚帝，远在天边。
又是四个月后（天辅七年四月），有情报说天祚帝在阴山一带出现，阿骨打正在安置处理各方归降者，就派斡鲁和宗望赴阴山追袭天祚帝。之后又听说天祚帝把随军辎重留在青冢，残部万余人轻装逃往应州，阿骨打派遣照里、背荅、宗望、娄室、银术哥等人寻路追击。又是宗望率先追上了天祚帝，双方展开决战，辽军大败，天祚帝又跑了。
宗望的战马马力强劲，堪称金军第一飞毛腿，玩的就是快感。天祚帝则是全天下第一飞毛腿，他的奔跑是在玩命。
宗望擒获了天祚帝的儿子赵王习泥烈，堆成山的战利品里还有传国玉玺。
一个月后，驻扎在落藜泊的阿骨打收到了这块传国玉玺，他拿在手上，会看了多久呢？他会传给身边的将士们欣赏吗？他会借此忆苦思甜，痛斥契丹银牌使者对几代女真同胞的欺凌压迫吗？当年害苦了女真人的契丹银牌变成了眼前的辽朝玉玺，五月的春风唤醒了白山黑水河畔林间自在的鸟鸣，草原上升起了完颜部族十代君主前赴后继高举的旗帜。
那叫改朝换代。
阿骨打放下玉玺，检阅了最新一批辽朝俘虏。战俘名单级别又高了一等，里面包括辽朝的赵王、秦王、许王、公主以及驸马。值得注意的是队列里还有一个林牙大石，林牙是职务，大石是名字，全称是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将是辽朝国运的西域延续者，中亚历史上赫赫有名西辽王朝的开国之君。此番被生擒，被阿骨打过目，只是耶律大石生命当中一条简短的履历，却是金与西辽两个开国之君绝不简单的使命相逢。
那个天涯亡命人呢，天祚帝耶律延禧还在逃亡的路上饶有兴致地餐风饮露，被金军抓获之后还会活上几年。
解决那个历史遗留分子，还是留给身后的兄弟吧。
阿骨打今生与他的恩怨恐怕是到此为止了。
二
外交上，阿骨打与宋朝结成了海上之盟。
早在天辅元年年底，北宋使者马政就送来宋徽宗的国书，大略是说日出的地方出了圣人，我听说贵国征辽屡破强敌。若是灭辽之后，希望贵国能把五代时陷入契丹的中原土地给我们。
北宋正式提出燕云十六州的主权索求。
阿骨打派遣散睹作为使者回复北宋：“那片土地，咱们南北夹攻，谁攻下就归谁。”
北宋对这个方案应该是满意的，对金使散睹印象也很好。散睹回到金国之后，北宋派使者马政及其儿子马宏再次访问金国，代表北宋授予散睹大宋朝团练使的荣誉职衔。这在北宋也许是个惯例，虚衔而已，却是犯了外交大忌。阿骨打很愤怒，杖责散睹，削夺了那个惹祸的头衔。结局是马政回北宋，阿骨打不再派散睹出使，换成了辞列等人。
半年后辞列从北宋回来。北宋派来的使者是赵良嗣，带来的谈判内容是燕京和西京的土地所有权。
阿骨打的态度很有意思，他不表态，在四月份又一次发起对辽朝进攻的时候，特意带上赵良嗣等人，组成一个金国皇帝御驾亲征观摩团，团里竟然还有辽朝在金国的停战谈判代表习泥烈！五月，金军渡过浑河，开始攻打辽上京。上京人防守顽强。阿骨打告诉辽使习泥烈、宋使赵良嗣等人：“诸位尽情观战，以此作为你们人生道路抉择的依据。”阿骨打跃马扬鞭，亲临城下督战，将士们鼓噪而进，从天亮打到上午。阿骨打的弟弟完颜阇母带领部下率先登上城墙，攻下了上京外城，辽朝上京留守挞不野举城投降。庆功宴上，赵良嗣等人敬酒祝阿骨打健康长寿，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宋派遣宦官童贯带领十万雄兵进攻辽军，被打得满地找牙。
天辅六年十二月，阿骨打的金军打下了辽国的燕京。北宋使者随即前来谈判燕京和西京的归属。一个月后，赵良嗣代表北宋提出以增加给金国岁币的方式换取燕京的税收，实际上就是把燕京划给北宋的意思。双方还商讨了两国其他地段疆界的划分问题、正旦与皇帝生辰互相遣使祝贺的问题、边境地区设置榷场开展商品交易等问题，继而讨论了西京所属等事项。阿骨打派遣银术哥、铎剌回访北宋，随后下诏当地官员与宋朝使者成立联合工作组，分割燕京以及附近六州土地给北宋。合作愉快，宋金两国互派使者交换国书，确认了这份双边友谊。
我在这里详实列举宋金海上之盟的经过，是要告诉今天的人们，阿骨打是认真对待与宋朝外交关系的。他没有对中原百姓做坏事，他是宋朝的盟友。直到他去世，还嘱咐自己当时最能打仗的儿子完颜宗望不要伐宋。如何评价那时的盟友，要以当时发生的事实为依据。不能感情用事。至于宋金败盟，互相指责，化友为敌，兵临开封，劫掠国本，那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时代的事情。后人的账，是无法算在前人身上的。
三
阿骨打生命最后一年里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安顿自己打下的江山。这一年里，他的事务中增加了对占领区各种势力的消解安抚工作。阿骨打是当时北方最进步的政治领袖，他的政策是积极争取妥善安置，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即便是对那些投降之后又乘机反叛的辽朝将领也能恩威并施，很快平定了局面。天辅六年至七年的《金史》里记载了大量招降、平叛、安抚事件和他的宣谕，话语之入情入理苦口婆心，令人印象深刻。涉及人众之多、情况之复杂，令读者都感觉很累。如此折腾，如此消耗，非有盖世的胸襟气度、过人的精力耐心根本吃不消。
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十四个月前，阿骨打亲征辽上京，行动前已经开始安排弟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监国。
这一年里，他的足迹走过鸳鸯泊、大鱼泊、燕京、儒州、野狐岭、落藜泊，葬送了辽朝体制，安抚了各路降民，结交了北宋盟友，见到了传国玉玺，追击着天祚帝。
两个月前，他在鸳鸯泊感觉到不舒服，他还是病了。他首先安排完颜宗翰为都统，带着完颜昱、斡鲁等人驻兵云中备边。然后启程返回上京，到达斡独山驿的时候，已经派人赴上京召唤弟弟吴乞买来见最后一面了。
天辅七年（公元1123年）八月初一那天出现了日食天象。八月十五，阿骨打到了浑河北岸，吴乞买率领百官赶到。兄弟俩在那里相见了。月底（八月二十八），一代雄主完颜阿骨打病逝于部堵泺，享年五十六岁。月初日食，月末人亡，那是黑色的八月。
阿骨打生命旅程结束了。
九月，灵柩抵达金上京（今哈尔滨阿城），安葬于宫城西南。三十二年后，由完颜亮迁葬于今北京大房山睿陵。
阿骨打带领女真民族，团结兄弟民族，推翻了契丹民族的统治，结束了耶律家族草原上的四季捺钵，他一生的对手天祚帝耶律延禧被他撵得亡命天涯。
其实从过程和结果两方面来看天祚帝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从白山黑水走来，又走入黑土地深处。
他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第一个帝王。
他是一个从容的舞者，他的舞蹈只给天地观赏。他以娴熟的舞步，率领一个原始部落联盟踢翻了威震欧亚的契丹帝国，竟然没让后世读者感觉到累。《金史》在叙述那段刀光剑影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大战之间的休整期，我们分享到的是放马打猎、祭天射柳的寻常日子，那种写进纸页间的女真风俗节奏舒缓，生活气息浓郁，令人心向往之。等他跳累了，积劳成疾，病逝征途，魂归故土，我们就写下文字讲述他的故事。
执笔《金史》赞语的欧阳玄给予阿骨打的评价比较接地气。他认为阿骨打是人中英杰，睿智有韬略，军事算无遗策。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人乐为用。继承先祖，开金国伟业，传之子孙一百一十九年。“呜呼，雄哉！”欧阳玄使用了极具感性色彩的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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