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有一段时间，我认为家乡一定要有具体的物：
一个瓦顶，一棵树，一口井，一个院子。院子里跑动着一群鸡鸭，几只小猪眼睛好奇，小狗摇着尾巴跑来跑去。院子外面，有一个山坡，一条河，一个竹林。
还要有些小伙伴，一起荡过来，荡过去，在空空荡荡的原野上行侠仗义。
这些景象，在你的记忆中组成了立体画面，色彩宛然。
萧红一直在写她的“呼兰河”，那些不灭的景物闪闪发光，爷爷带孩子去院子里翻压酸菜的生动情形，令人记忆尤深。
沈从文一直在写他的“湘西”，一条官道，一条河，一艘船，一个女孩子，构成了这个广阔、明媚而鲜活的世界。
黄永玉一直在写他的“朱雀城”，父辈们的人生喧腾，湘西王陈渠珍的豁达和蔼，奶奶的智慧博大，小城的生生死死，一条门前的河，永远地流淌而东去。
我们中大多数人，都从家乡来到城市，又从城市返回家乡。
家乡的景象一直鲜活如新：汽车来到村头的时刻，最令人怦然心动。
犬吠鸡鸣，炊烟袅袅，记忆的画面徐徐展开了：在晨霭中升起，淹没了整个村庄的沉静，不断地蔓延。那个时候，我最期待的是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是远远近近的嘘寒问暖，是孩子们在村庄和山野间追逐，嬉戏。
卸去了浑身的焦虑，这时候的你，终于活泛起来。如一条鱼回到了河里，一只鸟飞向了天空。我们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为何总是记忆犹新？因为，这是从小开始用自己的双脚河双手，用自己的双眼第一次探索的世界。这个世界，如同印泥一样，印在了记忆力。时间过得越久，记忆就越鲜亮。你知道，自己长大了，变老了，故乡也长大了，变老了。
可能，乡村的景物还是美的，但热闹不复当初。年轻人大多外出学习、打工，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到乡村里。在只有老人和孩子的世界里，缺乏蓬勃的生命力，那就是“青春”和“壮年”。没有年轻人，没有年轻父母，这个世界，总是缺乏一种平衡的美感。
这个世界变了，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回到了家乡，失去了家乡。
我们真正失去的是记忆中美好的人与事。
我们执着地记得，那个时候的天空是干净的，那个时候的溪水是最清澈的。经过我们记忆的过滤，一切都更加美好，经过我们的叙事，一切都更加深刻。
有一段时间，我逢人就劝他们写作，写一人一物，写一事一景，写自己记忆中不磨灭的美好。一切都可以写，写出来就是文章。文明时代的人，写作时代的人，我写故我在。
今日的村庄，不再是田园牧歌的世界，而是在现代城市文明的不断狂飙中被不断推到边缘的、更边缘的次级失落园。在这个世界里，本该有的那些人情、世故、关系，周边风物，都有了极大的变化，有待再进一步思索，更深入观察。我们不一定能在物质层面上迅速移山填海，恢复水土，但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写作中，让一切美好的事物，呈现它们本来的美好样子。
我们眼睛看到了这变化中的世界，我们在思考着这失落的世界，我们在寻找这失落世界中，还有什么价值可以沉淀下来，结成晶石，成为我们内心中沉甸甸的事物。
我们忙忙碌碌，内心迷惘，终究需要有什么能确定下来。
不是诗与远方，而是记忆与家乡。
记忆中，总有一束光照射在某个图景的中心，让一切纤毫毕现。
乡间仍然有小路，可以行到水穷处；仍然有大石，可以坐看云起时。
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不能逆转时光。我们处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写作，就让我们拥有了第二个世界，人生中的平行宇宙。
2020年7月22日于TR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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