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津两日,逛溥仪静园和李叔同故居,短短个把时辰便将一人一生览尽,不甚唏嘘。
历史很残酷,现实很残酷,时间更残酷,一个人无论留下多深的印记,放在史书上,也就几页纸,放在现实里,顶多数间展厅,放在时间上,越往后越模糊,直至化作遥远的可有可无的政治符号。
回顾两次参观,印象最深刻的,是两张遗书,分别来自王国维和李叔同。
王国维的遗书(复制品)出现在溥仪生平展览馆里,王生前曾在上书房行走,做溥仪老师,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个阶段,梦想最接近现实。
后来溥仪被迫退位,沦落到天津,借住前臣张彪府邸(张园),四年后,张彪死,其子向溥仪索要租金(大概是想让他搬走),后者不堪羞辱,移居静园(另一前臣无偿敬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臣子一代君。
静园之名为溥仪所取,寓意“静以养吾浩然之气也”,混成丧家之犬那还不忘天子之尊。
说静何曾静?一楼的议事厅里,明里暗里,不知召开过多少次“君臣大会”,策划过多少次复辟阴谋。
其中王国维,作为天子之师,前朝遗老,传统文化深度感染者,复辟积极性应该颇高。
明知不可而为之,战国爆发前一心寻求恢复周礼的孔子,在看待历史洪流走向方面,和王国维有着同样的轴劲儿。
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是理想主义者的悲哀,这种悲哀经过时间的过滤,历史的包装,竟然美颜成无数人心向往之的浪漫。
即使像王国维,沉湖自绝离我们百年不到,关于他的生平,他的拳拳爱国之心,他想力挽狂澜兴复清室的理想主义抱负,早已模糊成抽象的马赛克。如今为人津津乐道的,只有那信笔一挥、打发无聊的《人间词话》中的“人生三大境界百年老鸡汤”。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种哭笑不得的浓缩,好比曹雪芹之于《红楼梦》,确切说,是“宝黛爱情”。
相比之下,李叔同的绝笔,就“言有尽而意无穷”得多,短短四字,蕴含着现实和精神两个层面的不舍与不忍。
出家人做入世事,“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一条理想主义道路走到黑,直至“悲欣交集”中圆寂。
理想主义者几乎都抱憾而终,大多还“怀沙自沉”,试图以肉体毁灭换来精神涅槃。
陈寅恪先生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铭》,文采斐然,义气磅礴,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热血澎湃,大有立刻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献祭的情怀冲动。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可这毕竟是理想主义经文学加工后引发的思想膜拜和精神高潮,在现实中,于行动上,几无多大改良。
正如两千五百年前孔夫子追求的“大同世界”,到现在,依然是遥不可及的梦。
理想主义者的归路在哪儿?
鲁迅先生曾说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作为无人问津的理想主义道路,从古到今,每次踏足,都得披荆斩棘,都得忍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致命孤独。
关键是,没有出路。理想若能实现,就不会被称作理想,梁文道如是说。
作为自我毁灭式的献祭,从踏上征程开始,理想主义者,就注定,没有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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