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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枫:《前赤壁赋》,苏轼的关键问题与思想转变

苏轼思想之转变,在黄州;黄州数年之关键,在赤壁。

《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为苏轼思想转变之线索。《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念不忘书生壮志与功名,故而悲壮。《前赤壁赋》,由功名困兽而至于超越,是一转折。《后赤壁赋》,则全然无功名之心,安于当下,故能享受美景。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壬戌之秋,在元丰五年,苏子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两年(一说三年)。

苏子是谁,自不必言。客人是谁,或者有,或者无,不必细究,只当苏子即客、客即苏子。下文苏子与客问答,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一是赋文早有假托主客问答的体例;二是下文“歌曰”的主体也是不明;三是苏子在黄州,能往来相得、歌酬应答之友应该非常难得。张怀民被贬官黄州,更是在次年(缺乏考证)。

泛舟而游,对此时的苏轼来说,是必然之事。这当然首先是因为他无辜遭罪至此,内心苦闷,需要游玩山水来自我疏解,也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热爱山水古迹的雅士。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片清朗风景。

吟诵歌唱,也是文人雅士饮酒作乐的方式。这一细节,除了印证上文苏子与客是假托这一观点之外,还需注意言为心声。无意之中的诗与歌,往往透露着当事人最妙不可言的心思。读《赤壁赋》如果将这一关节略过,就难免发生误解。对于写作此文的作者来说,“诵”与“歌”则藏着他最真实的心思。

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指《诗经·陈风·月出》。全诗如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通篇写美人之美,我心之思、之痴。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读者读到此八字,只道是美景。但《月出》并不是一首喜悦的诗歌。景与情,为何会不一致呢?清风徐水,而无美人在旁,苏子所以触景生情,才不觉歌诵《月出》之诗吗?又或者,苏子真如某人所说期待着月亮的冉冉升起吗?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常见分段,以“少焉……羽化而登仙”与“清风徐来”数据为一段,重在写景,“于是饮酒……”一段在后,重在抒情。但从内在结构上来讲,“少焉”数句,应与“饮酒乐甚”关系更为紧密。“少焉……羽化而登仙”呼应“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但风景描写更为真切;“于是饮酒乐甚”呼应“举酒属客”;“扣舷而歌之”呼应“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因此,前面五句为一序幕,底下两段方为正章。序幕之中难以琢磨的问题,在正章中或许可以寻得答案。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明月高悬,更觉夜朗风清。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白露,在这里指的是水面升腾的雾气,白雾笼罩江面;江,即下句“水光”,“水光接天”。天上是什么?就是“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月”。水旁是岸,是山,如何接天?侧写水雾浩大。因此,月、山、水,便全在一片茫茫之中了。

在这一片茫茫之中的,还有一个“我”,苏子。这样的一片茫茫,苏子所感受到的,是温柔的抚慰,还是冷清的空旷呢?苏子的内心,是开阔,还是孤单呢?

是空旷,是茫然。“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里的茫然,既是白雾茫然一片,也是内心茫然而不知未来在何方,要不然,怎么会“纵一苇之所如”呢?身世浮沉,不由己定。且一身如一苇,身在宦海如一苇在万顷,何其渺小!这里已然为后文的议论张目了。这里也提出了本文最核心的问题:此身,到底该归向何处?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两句紧承上句而来。虽然上两句暗含列御寇御风而行逍遥游的典故,但与下两句对读,这两句所要表达更应该是自问:我是继续在宦海浮沉身不由己呢,还是就此离开,潜心修道呢?

这并不是过分解释。这一年,苏轼还写了一首《西江月》: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长恨此身非我有”,便是“不知其所止”;“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便是“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但究竟如何选择,有些时候看似最终的归宿一样,原因与境界却是大不相同的。黄州期间,苏子所面对的问题是非常简单的,即上文所说的“何去何从”。但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作出选择,却有天壤之别。如果像《西江月》所写的这样,一时敲门无应,欲求而不得,便退隐江湖,这只是感性作用之下的逃避。《西江月》打动人,在于他的真诚,此夜的无路可走,与此生的无路可走联系为一体。黄州期间,苏轼就一次又一次地处于这样的感性冲动之中。但在理智上,他还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仓促决定,继续摇摆,直到想明白的那一天。
这种思想上的摇摆的体现便是一想到归隐江湖,苏子就又有所不舍了,他又想念其远在天那方的皇帝了——“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再次歌诵,比起歌诵《月出》,声音越发悲戚了,“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如果我们把这几句看作是“心声”的话,会得到更有意思的理解——苏子对“美人”的情感悲哀而又深沉,既是抱怨,又是渴慕,既有哀泣,又有哭诉,而且不管是什么时候,这种心思都绵绵不绝如缕,始终没消停过。是啊,少年得志官运一度亨通又胸有大志的苏轼,怎么会不渴望皇帝的理解与重新接纳和重用呢?
功名,就是那个时代读书人的生命。苏轼也不例外。
但想要得到功名,却必须在朝堂里找到一个位置握有一些权力。这是苏轼的悲哀与无奈。
这深沉的悲哀与无奈,“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却似乎并不能够打动远在天一方的美人。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表面是问箫声为何如此凄然,实际是问为什么会对功名有如此的向往,而又如此因为得不到而悲哀呢?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这一段回答,当分作两层看。
第一层是曹操的功业。文段中铺陈了曹操的武功,重申古往今来无数人的共识,“固一世之雄也”;而后就一语否定,“而今安在哉?”这是对功名追求的否定。为什么是曹操呢?首先当然是因为“赤壁”与“赤壁之战”的联想,也是因为曹操本来不过一个纨绔子弟,后来却成为励志的典范。但是连曹操这样的一代雄主也烟消云散了,何况其他才力、机遇都不如他的人呢?白首为功名,可有了功名又能如何呢?
第二层从“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一句直到末尾,说苏子现实的处境。“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看似洒脱快乐,其实不过是对被弃置于江湖之上无所能用的处境的自我宽慰罢了。这种享受快乐的无能,是建立在更深层次的焦虑之上,也是为什么苏轼不断地追问自己何去何从的缘由——“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此生如此渺小、短暂,如何超越这一局限,实现永恒?
曾经是有的,即功名。儒家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年轻的苏轼选择的就是这一条路。而如今,这一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且功名又能如何呢?最终不还是要像曹操那样成为过往?更何况现在身处江湖之远,又哪里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呢?因此,只能无奈地悲哀。“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诗案被贬以来,苏轼不止一次地遭遇这个问题。
这一晚,他找到了另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如何超越生命的渺小与短暂而实现永恒呢?这是摆在苏轼面前的曾经不是问题的问题。
可是什么是短暂,什么是永恒呢?
长江和月亮吗?“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你也知道水和月啊!那我们就借水和月聊聊这个问题吧。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江水每一天都在流逝,可是长江却还是长江;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月真的变化了吗?短暂和永恒到底是什么?它们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或许,短暂和永恒,只取决于你如何观察。你从变化的角度看,什么都是短暂的;你从不变的角度看,一切都是永恒的。
既然短暂与永恒都不可靠,那何必执着于在短暂的人生中追求永恒呢?
(好吧,既然不能给问题一个答案,那就把问题给消灭了吧)
这一问,字数不多,但所关系到的却是更深的问题,——毕竟,他是对问题的质疑,而且是人生意义这个大问题的质疑。作为读者,我们不妨继续追问下去:为什么要永恒呢?只有三不朽才能永恒吗?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呢?什么是意义呢?是否有意义由谁来评价呢?——答案也在问题当中,一切无非是价值判断而已。你觉着短暂就是短暂,你觉着永恒就是永恒,你觉着有价值就是有价值,你觉着无意义就是无意义:一切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去评价它。一切的根源,原来是“心”。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读这一段时,很容易将其误解为“宿命论”的消极思想,其实不然。这里所包含的,其实是中国传统的“命运”观,人有能为不能为,时有遇或者不遇,无论际遇如何,无非“尽人事,听天命”而已。“物各有主”,无非是说“人各有命”,承认和接纳命运的不可违抗,才能够真正将精力从对不可抗的命运的抱怨之中解脱出来,而真正地关注当下的生活,发现生命的亮色。
苏子终于用自己的理性思考解决了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的问题,——不必去纠结到底何去何从,“虚己以游世”。赤壁之上,苏子终于从儒家的功名思想中解脱出来,超越了自我认知的局限,走向了自由。也实现了由儒家思想主导到以道家思想主导的转变。
于是——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往后余生,便无需纠结于是去是留了,更无需执着于成败了。
之后的路途,将闪耀着这缕理性自由的曙光。

走过人生的这段暗道,苏轼的人生豁然开朗了。数月之后,再游赤壁,他忍不住感叹——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哪里是江山不可复识啊!
而此时,苏轼的心情又是何等轻快悠哉——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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