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
我们生下来，闭着眼，抿着嘴；医生一巴掌，把我们打哭。年轻的父母，傻傻地瞅着襁褓里的小怪物，害羞而吃惊：这软囊囊的小东西，就是我俩一起生活的结果？疑惑中，似乎不愿承认，或者不敢承认。
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乐得忘了自己的年纪。他们乐呵，不为自我辈分升级，只为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有了孩子的孩子，从此不在孤单，老有所依；从此，这个年轻的家庭，夫妻关系有了定海神针，稳固牢靠。
满月仪式，我们参加的第一次盛大庆典。彼时，我们会收到许多溢美之词：小乖乖，额头宽展，当官的料；啊呀，细皮嫩肉，长大一定是个林黛玉；瞧，人小手大，金银满抓，富贵的命；女孩儿，头圆脸厚，旺夫的相……好听的话，说一千遍，不嫌多，尽管它的预见性那么脆弱、单薄。
爬、走、跑、跳，我们挣脱母亲的怀抱，像檐头的黄嘴小麻雀，出窝了。飞向何方？学校。我们漫长人生的三分之一岁月，将浪荡在校园里。上学，乐事，亦苦差。乐在有玩伴，苦在写作业、考试。
玩伴是我们后半辈子的人脉基础。他们之中，有些会成为我们的同事，有些会成为我们的上级或下属；有的会成为我们的妻子或丈夫，有的会成为我们的儿女亲家……我们在顽劣的游戏中，却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巨大的人际关系网。这张网，结实、牢固，因为网绳透明而质纯；编织时心也洁净，手也巧灵。
写作业，不比喝黄连水轻松。考试时，就想变成孙猴子，隐了身体；或者像日本武士，剖了腹。最怕老师叫家长，完事后回家，母亲就用食指尖狠狠戳我们的额头，骂到：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个气破肚？！这句话，扎心。母亲生我们时已经破了一次肚，现在又让母亲破一次肚，实在觉得过意不去！
在离开校园，即将奔向工作岗位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就玩嗨了。有的找以前的或现在的恋人，清算感情债；有的砸酒瓶发泄，发什么泄？不明白；有的找昔日有隔阂的仇家，去操场决斗；有的扎捆书本，掂量能卖多少钱；有的坐在楼梯上哭，哭啥？不知道，反正伤心……
第二天早上，校园一片寂静，大家踏着晨曦，扛着行礼，匆匆而别，连一句互道珍重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回乡的火车就“吭哧，吭哧”走开了。
工作的事，好说。评职称、搞培训，争福利、捞外快，巴结领导、暗斗同事，这都不是事，只要每月薪水按时到手就行。找对象、结婚，也好说。或早或迟，总会有人嫁你，总会有人娶你。一定没人要，就单身玩。寂寞了，随时找个朋友；玩腻了，随时挥手告别。据说，欧美人就玩这个，无牵无挂，洒脱。最难玩的是成家后，应对夫妻关系。
从不同的家庭走到一起的两个年轻人，性情各异，生活习惯有别，共同看风景浪漫，过日子不易。整日厮守，共度一生，难度不小。她早睡，你晚起；他清洁，你邋遢；她吃淡，你嗜咸；他爱闹，你喜静；她交际广泛，你疑心红杏出墙；他应酬花费，你担心小三上位；她化妆美颜，你嫌妖里妖气；他嗜好烟酒，你嫌乌烟瘴气……琐琐碎碎，鸡毛蒜皮，杂七杂八，纠缠不清，如何是好？至于斗婆婆、战小姑；斗岳父、战岳母，那就更加波澜壮阔了。所以，世界上最复杂、最伟大的感情是平平淡淡的夫妻感情，而非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夫妻之间需要双方付出多大的忍让、包容与克制啊！
我们往大养自己的孩子，并不难，只不过是辛苦而已。孩子成人，要自立门户，这就揪心了。人类没有老鹰那么豪迈，把翅膀硬了的小鹰推下悬崖，飞起来的，存活；飞不起来的，淘汰。儿子要娶媳妇儿，如若娶回来的是个“二踢脚”，那就麻烦了，会弄得全家鸡犬不宁；女儿要嫁人，如若嫁给的是个“花心大萝卜”，那就悲惨了，无异于跳入火坑。即使媳妇儿、女婿都好，麻烦也不少。
小俩口吵嘴斗气，实属难免。儿媳妇生气，跑回娘家，是上门请回，或是放任不管？姑娘生气，跑回来，是劝其归家，或是溺爱窝藏？这些问题，都很微妙，不可大意，须三思而行。
民间说：儿媳妇是自家人，姑娘嫁过去就是外人了。这是真的吗？难说！儿媳妇把婆家的东西，偷偷地弄回娘家，这能叫自己人？女婿每次上门，拿点薄礼，我们却得好酒好肉招待，临走时把剩饭都一锅端走，这是外人吗？其实儿媳妇也罢，女婿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抢走我们的儿子、女儿，还要抢走我们的钱财，上辈子欠他们的。
好容易等到退休，想过几天清闲日子，这不，事情又找上门来，哄孙子、外孙。哄这些小祖宗，要比拉扯我们自己的孩子难得多。现在的孩子们大都在大城市生活，我们得去那儿哄。谁都晓得：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儿女的家，绝不是父母的家。哄孙子，儿媳妇看你不顺眼，轻则白眼以待，重则恶语相加。哄外孙，还好点，女婿大不过不理不睬。当然，小夫妻间还没个隐私，没个响动，自个儿也总觉得妨碍了人家的正常生活。据说，去大城市哄孩子的老人们，等把孩子拉扯大了，有很多人患有重度抑郁症，住进了医院的精神科。我的一个女同事，去上海哄孙子，遭了儿媳妇的骂，心上转不过，咬紧牙，一头扎进黄浦江。她儿子为了表达对她的歉疚与思念，把孩子的乳名改为“跳跳”。
总算把孙子、外孙拉扯大了，松口气，来个“老年乐”，过把玩乐之瘾。不曾想，老伴撒手人寰，先走了。剩下的日子还长，再找个伴，打发余生。到哪儿找？也就是小时候的玩伴这个圈子，大家相处大半辈子了，知根知底。于是，失去老伴的人们乱套了，你娶他曾经的妻子，我嫁她曾经的老公，掀起一个热闹的“夕阳红”小高潮。
花开花落，潮涨潮汐，不觉已到耄耋之年。生活，也就快玩完了。这辈子，苦也罢，乐也罢，都好玩。只有酸甜苦辣都尝一尝，才叫生活。
生活，如此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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