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先生
□许志杰
历史学家顾颉刚留给后人的印象,似是除了出众的学术涵养与等身的著作,其他包括社会活动、领袖才能之类并无更长所在,看上去属于那种典型的民国时期较为自由、颇有天分、学问至上的文人。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如此学界大咖,竟然在很长一段特定时间里,成了游走于各个饭局不可或缺的座上客,尤以1939年至1945年间为甚。
好事者通过顾颉刚日记粗略梳理发现,仅1939年9月22日到年底的一百天里,他参加的宴席58场,平均不到两天一次。最多的是1941年,全年达到惊人的246次,差不多六天四次宴会。其他如1940年137场、1942年181场、1943年193场、1944年196场,1945年元旦至抗战胜利这8个多月时间里也有140场。5年多,总计1151场次。
这么多的宴会,肯定不会只吃不请,这点礼数顾颉刚还是懂的,上述一千多次宴请中,顾颉刚本人单独请客或与他人一起举办的宴会有259场,占总数的四分之一稍弱,算下来比例不低。
请客吃饭需要一定的条件,手头不能太紧,要有闲钱;各种繁杂之事不能太多,要有闲工夫;还要具备广泛的人脉,不但有人时不时请吃一顿,还要避免你有钱请客没人捧场的尴尬场面。
时下人们追捧的那种有闲、有钱、有人脉的生活状态,对于顾颉刚而言不算太难达到。
这位著名的大学者,如无特殊需求,其收入养家糊口、请客吃饭,不是问题;
他大部分时间在大学工作,即便是研究机构也不在“体制内”,完全可以自由支配时间;
最难的应该还是“凑人”,那时候的通讯条件不行,要想凑局,要么提前几天写信邀约,要么差人送便条,待得到回复之后方可定下。
顾颉刚都是与哪些人聚餐呢?
七七事变后,多所大学及研究机构从战区追随政府机关内迁四川、贵州、广西等地继续办学,齐鲁大学从济南迁成都借华西大学校址办学。
顾颉刚经过多处辗转流离,来到大西南川渝一带,经他的学生张维华举荐,被时任齐鲁大学校长刘世传聘为该校国学研究所主任,时间是1939年9月至1942年4月。
之后,顾颉刚离开齐大,从成都转赴重庆,任《文史杂志》社副社长,直至抗战结束。
这个时期正是文人、学者相聚西南大后方,为国育才,以各种形式参与抗战的时期。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在顾颉刚、钱穆、胡厚宣等人的努力下,很快恢复元气,成为当时国学研究重镇。
除齐大在成都外,还有燕京大学、金陵大学也内迁至此,会集众多学界名流,联合出版学术刊物,一时成都学术氛围浓厚,各种集会不间断上演,包括形式各样的饭局。
1924年9月,顾颉刚(左五)与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同仁合影。左四为胡适。
顾颉刚的饭局中人来路广泛,既有学界领袖,也有政界、商界名流。
在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期间,其主要往来的人物大都是内迁成都的几所大学中人,如齐大校长刘世传,以及在齐大任教做研究工作的钱穆、张维华、胡厚宣等同事;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古典文学家陈钟凡、文字学家商承祚;华西大学的张凌高、吕叔湘、韩儒林;还有叶圣陶、蒙文通、杨向奎等。翻看顾颉刚日记,他们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饭桌上。
这期间,顾颉刚除了主持齐大研究所,还在主持筹办以齐大研究所为主体的中国边疆学会,事务繁杂,头绪甚多,需要各方人士不断沟通。那时候可能还不时兴开会,为了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聚到一起,在饭桌上边吃边聊,节省时间,增进了解,兴之所至,喝上一两杯酒亦是常事。
频繁的饭局,加上慕名来访的各界人士,致使顾颉刚应接不暇,影响了自己的学问之大业,自感身体吃不消。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1940年8月在齐大出版的《责善》半月刊第一卷第九、十期上刊登《顾颉刚启事》,声称鉴于痼疾失眠症的加剧,欲摆脱各处牵扰,“积周年之痛苦,经长期之考虑,决意舍去都会生涯,移家村落。今已迁去,颇得天然疗养之效,特此公告,除齐大研究所本职仍继续担任外,所有各处名誉职务统行辞谢,种种集会请勿更厕贱名。”
为更好地广而告之,他又将此启事刊登在《上游集》中,改题为《谢客启》。
初始齐大研究所借居市区的华西大学校园内,后来搬迁至成都北郊崇义桥附近的赖家花园,这里距成都市区20华里,在交通条件相对落后的上世纪40年代,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可来可不来、可去可不去的一些人和事,就此阻断了念想。顾颉刚非常喜欢赖家花园,居此养生、工作两不误,岂不乐乎?
《顾颉刚启事》在短期内起到了一些作用,当年顾颉刚参加的宴会较少,有137次。
有意思的是,第二年不降反升,达到了创纪录的246次,出现报复式的高频率饭局。
分析一下,1941年是顾颉刚个人思想波动的年份。这年6月,他接受曾任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的朱家骅邀请,到重庆主持编辑《文史杂志》。到了重庆,一切皆新鲜,人脉更加活跃,顾颉刚因地制宜,开始了新一轮的社交活动。想来此应为他饭局突增的主要原因。
顾颉刚突然决定离开齐大研究所,大致理由是校方对他的长远构想支持不够,导致很多设计无法兑现。除此还有顾颉刚离去是被他学生逼走的传言,在此不论。
校方极力挽留,并答应他可以穿梭成、渝两地,保留研究所主任之职。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一年,直到1942年4月25日顾颉刚致信齐大校长刘世传辞去主任职务,刘校长转聘钱穆接任。
至此让人想起顾颉刚离开中山大学时的情景,及至他与傅斯年的关系。
二人同年考进北京大学读书,虽不是一个学科,却因住一个宿舍而成为至交,“课罢饭后,辄纵论世事、学问,历久不倦。”傅斯年留学英国归来,出任广州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历史两系主任,筹办语言历史研究所,邀聘的第一人便是顾颉刚。顾也不辜负傅之期望,风生水起,颇有成就。
两年后顾颉刚突然接受燕京大学之约转道北上,离开中山大学,原因是在中大为授课及研究所事务花去了几乎全部精力,而自己没有写成一篇研究文字,就连读书笔记竟也来不及记了,这与他一向追求的研究学问的境地大相径庭。
傅斯年得知消息着实不满,尤其对顾给出的理由大为光火,责其“忘恩负义”,你顾某人难道忘记了当年选择中大,是因为北京大学欠薪,身背2000多元债务,难以维持家计不得已而为之?中大两年,顾颉刚靠薪水还清债务且尚有盈余,同时出版著作,可谓名利双收,怎么整出了“我的目的不在名利而在别的”之说法?
傅斯年发过脾气也就认了,顾颉刚好像咽不下这口气,分别给胡适、蔡元培写信,告傅斯年的状,并在日记中写道:“傅斯年盛气相凌,我无所求于彼,将可谓用架子压倒我耶?”
之后二人虽有书信往来探讨学术,个人关系却不冷不热,直到1950年12月傅斯年病逝,顾颉刚亦未着一字。
生性随意、率真处事,才是顾颉刚的本质属性。出席宴请或做东请客,在兴头上决意离开,无论北大、燕京,还是中大、齐大,又是兴之所至。因而,顾先生饭局多,跳槽不回头,学术卓越,个性宽裕,既是他所处时代的样本,也是个体秉性的自然流露。人家就是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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