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桥：水藏的石头红

曹洁

当一座古老的天然石桥，被历史的风啸侵蚀，以虚空的方式构建时，她早已走离一场遗梦，走出廊腰缦回的典意，红成实实在在的桥：红石桥。她坦荡着桥的风骨，缱绻着水的柔情，通畅着人与自然的天道，自古而今，自内而外，将天人合一的古训，践行在一沙一水、一山一沟、一草一木。

红石桥，是桥，也不是桥。她的前身是桥，她的今生是水，水与桥，已然合二为一。她是大漠深处深藏的水阿娇，以红石为桥，不为以“红”炫耀，只为以“石”立骨、以“桥”为穴，通畅周身，打通山之体、水之脉，土为肤，屋为衣，沙为饰，袅娜在塞上深处。

石头，是红石桥坚实的根基，也是她安身立命的骨头。河堤、房屋、院墙，哪一处没有石头的硬度和柔软？石头撑起了村庄的骨架，也柔软了河岸数万年的沧桑。在红石桥，你可以看到，风霜利剑没有留下尖锐的锋刃，而是磨出红色的砂岩，端庄在溪河的两岸，以隔世的温度，照彻现今的阳光；风又紧随着阳光，以刚劲之力，雕刻出鱼鳞一样梦幻的河床，一层层，铺成水的温床，以青草的绿，葳蕤水岸；河床上，躺着涓涓而流的水，昼夜不息，抽刀，也断不了。

红石桥的水，清澈见底，你会不忍心摇一叶木舟，涉入水的领地，连干干净净的赤脚也不忍踏进。但水哗哗而流，以一波又一波的柔情，轻轻召唤着你：“我这里的水很清，你不想下来吗？”于是，你放下矜持，全身心地、投入地爱一次，不贪戏水，不求风雅，只为被水浸润、过滤和净化凡俗的尘埃。在这一场与石头、与水流、与草木的爱恋中，你已然不再是你。

这水，是圣洁的水，自鄂尔多斯乌审旗神水台而来，直往无定河而去。她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海流兔。没有谁知道，这平仄相间的音节在蒙语中寓意什么，但“海——流——兔”三个字，均给人以轻灵的动感，仿佛一见这水，就见了兔子的娴静温柔和潇洒俊逸。这河水洋洋洒洒，有“海”的澎湃和包容，有“流”的动力和向前，有“兔”的活泼与典雅。倘若你站在高处俯瞰海流兔河，她优雅的身姿，正是动如脱兔，在风沙、在草滩、在远远近近的荒漠中，坦坦荡荡，兀自妩媚。这是毛乌素沙漠深处刚柔相济的美，辽阔、苍凉而诗意，不刻意，不呆板，不狭隘。沉入这样的自然大美，附着在你灵魂上的尘埃，被她一粒一粒地，轻轻赦免。

水岸的沙子也是干干净净的，粒粒分明，不粗粝，不灼热，只一味温和的柔软，柔软如黄土。这里的沙子，不乱跑，它们就在水畔，聚在一起，聚成一道天梯。倘若你放开心怀，以沙为介，就可以畅意俯冲的极乐；也可以望向高处，一步一步攀爬，一粒一粒，细数沙里的世界，缤纷斑斓。或者，索性睡在沙里，睡成沙子家庭中的一员，笑看云卷云舒，淡去名来利往。某一瞬，你会发现，你仿佛就是红石桥的一粒种子，一旦植入，就地生根、发芽，长成一株草木，葳蕤出一片明亮的春光。

这春光，是水岸的树。树很多，沙地柏、樟子松、绿杨柳，只要是不娇气的树种，都可以在这里蓬勃生长，恣意成荫。在树的领地，光影流转，鸟雀鸣唱。可以说，这里是树的王国，但树并不做王，走进这里的动物、人类，谁都可以是这里的主人。你可以撑一把躺椅，酣睡或小憩，尽享远离红尘的清静；你也可以挂一帘吊床，离地三尺，与树叶、鸟儿、花果一起生长，既有扎根大地的实，也有悬浮于空的虚，虚实相生，安享尘世难以企及的放松和惬意，体味另一番人生境界。

这里有一种浪漫的树：红端木。这生长在大漠深处的落叶灌木，耐寒耐旱，喜光，喜疏松厚土；株身不高，老干暗红色，枝丫血红色，单叶对生；花小，乳白色，伞房状；核果，卵圆形，乳白或蓝白色。你想想，“红端木”，多么古典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初见这丛生之木，你就会把自己惊着了。干涩的沙砾地中，一根根纤细的红，密密地挨着，站出树的风骨，与常绿乔木相间，红绿相映。这已然不只是灌木，不只是树，这是端庄的大漠女儿红。《诗经·邶风·静女》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两千多年前的田野，相恋的少男少女，彤管馈赠，以朴素的草木来表情达意，最是寻常，最是温润，一脉纯净与真善的美，远胜钻石的坚硬和耀眼。

在海流兔，你无需思想，无需做一棵卡斯帕尔的芦苇，就做一根红端木吧。端端正正的木，没有芜杂，没有芒刺，只一味地红，红到极致，艳到极致，也就纯到极致。多想捧一把回来，插在玻璃瓷瓶，自成意象，意境荼蘼，一个人，呆看她日日红，夜夜也不休。

在红石桥，穿行河道，风行水上，听溪水欢唱，看绿树成荫，走栈道逶迤，你会恍惚误入桃花源。不错，这里也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条乡间土路自由穿过，通往各家各户。走在村庄的田野，你得时时低头，观照或倾听。风从草尖儿吹来，一颗杏子黄了青涩的脸，一畦青菜散发着芫荽的香，一株马铃薯开满素雅的花。小路尽头，一池清水蓄满，绿成一汪水玉。跳过水的绿，目光亲抚纵深时光的肌肤，一些斑驳的旧影，在深远处鸣响。一些记忆远了，一些味道近了，灵魂像飘在柔软的水上，从这头眺望到那头。你会窥见古老岁月，正在田野之上，缓缓铺展，婆娑起舞：那里，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前世。

饱满的阳光下，水汽氤氲，风也湿漉漉的，浸润着田园的气息。你去看看那些庄稼吧：水稻、糜子、谷子、玉米、马铃薯……农民是土地上的艺术家，以犁耙为笔，以种子为墨，以锄头出水，经营着一季又一季的庄稼，稼穑成黍、成画、成诗。稼穑，稼穑，蜷居尘世的你，不稼不穑，如何以草木之体滋养灵魂之气？

还有羊儿，洁白的羔羊。村头栅栏内，几只小羊羔，洁白如云。伸手去抚摸，毛儿柔软，小巧的嘴巴，轻轻含住你的手指。这些羊羔就如婴儿，纯净的眸子亮着纯净的天性。爱默生说：“婴儿期是永生的救主，为了诱使堕落的人类重返天国，它不断地重新来到人类的怀抱。”古人以“羊大为美”，其实羊儿不只美在硕大，也美在良善温顺的天性。对着它们微笑，以指尖儿为脉，吸纳这洁白的祝福。

夕阳在山，海流兔，这条流淌在山野峡谷中的河流，装满了水岸砂岩的红，也装满了西天夕照的红。红石桥，有石头的素白底子，也有砂砾的朱红颜料，她以红端木为笔，描出古典的眼眉，秀在毛乌素大漠的北缘，敢与内蒙古草原的绿媲美。其实，她也是水湄伊人，临水照花，妩媚古今。红石桥，你这水藏的红石头，我在你的世界，你在水的世界。我不言，你不语，千古默契，尊贵成一座天桥，抵达天上人间的水墨。

当我走离之时，兔子一样的水，不再奔腾欢笑，她静若处子，水波凌凌，欲说还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