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高高的玻璃柜后，守着一格又一格陈旧的中药柜子，闻着淡淡的中草药的清香，春仰着她那张美丽的脸，目光努力越过柜台向店门口望去，痴痴地落在从门口经过的身影上。
每天都有许多熟悉的身影从门口经过。本来春已经熟视无睹得可以忽略了这些身影的存在，但现在不同了，她的心思全在这些身影上，眸光炽热如同电网，它要从这一堆行色匆匆过路人的队伍中捕捉一个身影，来化解她眼里中难忍的渴望与期待。
门外，赤日正无比热情地吻着大地，蝉声嘶鸣，声浪阵阵，掀起了春心中一波又一波的狂潮，随着赤日的热浪翻滚着。
他怎么还没经过？春的眼飞快地瞟了一下墙上的挂钟，马上又落到店门口，双眉微微蹙起，已是十点整了，怎么还没来？那种望穿秋水的等待，让春尝到了一日不见如三秋的滋味，也许这就是英说的初恋的感觉吧！微微的酸微微的甜。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感觉，让这个身影成了春夜夜梦中美丽的魅影，日日眸中盈盈的渴望？极度思念时，春便喜欢这样自言自语地问自己，然后，陶醉有着美妙的酸甜滋味的回忆中。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傍晚，赤日已移至山头，霞光闪闪，有一束霞光从大枝缝里斜斜地投射到药店的玻璃柜台上，恍若洒了一柜面的金粉，也溅到春的脸上，瓷白的脸仿佛渡了金，带着浅浅的笑，坐在斜阳里，好似一个虔诚的信女，脸上充满了对光的信仰。突然间，门口斜阳里走出一个高高的男生，英气逼人，直直地走向春，恍若天外来客。
春认得他，这个男生，最近一星期，每天上午约九点半左右都会从店门口经过，高高的个子很吸引春的眼球，春有时甚至希望男生能拐进店来。然而今天进来了，却令春有些莫名的惊慌，全然忘了自己是身处于客来客往的药店，仿佛是男生私窜了民宅。
男生毫不迟疑地走到春的柜台前，汗涔涔的，有些腼腆：你好，请问有天麻吗，如有请帮我称一些的天麻！
这么一问，把恍惚的春惊醒，立刻收拾慌乱的心情，笑盈盈地回道：＂有的，请问需要几克天麻？＂
男生没有回答，也许他不知道天麻该怎么买，所以一时答不上，半张着嘴双眼呆呆地看着春，半响才回：＂那就先称100克左右吧！＂见男生傻傻的可爱样，春莞尔，低头，从柜台内精心地挑了两根最好的天麻称了称。天麻很硬，要用电动刀一片一片切下来，挺费时的。
＂可能要等上几分钟，或许更久些！＂春忙碌着并告知男孩。
＂哦！＂男生应了一声，并自己解释起来，＂我妈经常头疼，听人家讲天麻炖鹅蛋可以治头痛。＂
＂哦，我也听说，好像挺有效的。＂春一面开着电动刀切着天麻，一面偷偷地睨了男生几眼，虽然青春痘肆无忌惮长在他的脸上，但仍然掩饰不住他的俊气，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后，目光熠熠生辉。白T恤，牛仔裤，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不知怎么就这么斜睨了几眼，春的心就像一粒弹性十足的皮球上下弹跳着，扑扑扑地，好容易按挼住，竟又飘了起来，成了一粒氢气球，她的躯仿佛成了浩瀚的烟海，氢气球飘呀飘，荡呀荡，迷失在了烟海里。
＂你是学中医药的？＂恍然间，春听见男生问她。
＂嗯！＂没有转过脸去回应男生，春却感觉他的眼光好似燃烧的火苗，火光投在她的左侧面的脸，火辣辣的。她想正好是她最好看的一个侧面，别人都说她的左侧面比右侧面好看，本来她不信，现在她希望真是这样，这么一想，那种火辣辣的感觉瞬间蔓延了整张脸，烫得她魂不守舍，当时她差点把自己的手当天麻给切了，还好他叫了起来。
那天，春还问他：＂你念大学吗？＂
＂是的，大三！＂他回答，＂你工作几年了？＂
＂一年多吧。＂春回，＂我是念中专的。＂不知为什么她要加上这句，而且她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她本想说是大专毕业的，但在说出口的那一瞬她改口了，因为她不愿骗他。
＂哦，中专也很好，可以早点工作，减轻家人负担。＂他安慰她，＂不像我这么大了，还要父母的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的脸笑了笑。这让春感到温暖，他真的善解人意，还有孝心，多好的一个人。
＂好像你天天从我的店门经过？＂春明知故问。
＂在前面的一家歺馆打暑假工。＂男生毫不回避地说。
＂哦，你真好，你父母一定很为你骄傲的。＂春热忱地回应到，脸上充满了欣赏的笑意，仿佛一下子他的骄傲亦与她相关。
有些人相处了一辈子，却永远走不近彼此，有些人相见仅仅只是几句话，却成了一生一世的牵挂。春看到俊就有种恍然，感到一种前世便已相识、今生又再相见的心灵震动。
有那次的交谈，春与男生渐渐熟悉了起来，并知道他叫俊。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也就有了许多共同的语言。如果，时间宽裕的话，俊上班经过都会折进店来与春闲聊几句，这样柜台里的春，心里就像飞了只轻盈的燕子，欢快地鸣叫着，时不时地掠过她的心湖，心波阵阵涟漪着。如果时间比较紧迫，俊的眼也会朝店里望了望，这时一般都会遇上春那双等待的水剪双瞳，于是他就十分大方地笑了笑，俊的笑十分的迷人，在三伏天里，笑得春的心如沐清风，清凉阵阵。有时俊并没有从店门口经过，于是春就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她在买药时错过了，还是他出了什么事呢？春会失魂落魄一整天，恨不得跑到他所在的歺馆看一看。可她不能这么做。
他会经过吗，会进来吗？入相思门，才知相思苦，连打了个盹的时间也会梦见相思的人。不知道俊知不知她的心思，但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春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想他，爱恋着他。她喜欢这种感觉。
春知道俊也是喜欢她的，但喜欢不等于爱，春认为俊爱上她的可能性很小。那天俊看见柜台后的春坐在轮椅上，问她怎么啦？她迎着他关切而又吃惊的眼光，很坦然地告诉他，在一次车祸中她失去了膝盖以下的一双小腿，当时春很清晰地看到俊眼中的惋惜与失望。也许他在看到她的刹那就怀有某种的希望向她走来，但她却令他失望了。俊显得有些尴尬，面红耳赤地接过她包好了天麻，怅然若失地走了。当时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嘴角始终保持着两漩的浅涡，看起来甜甜的，但那浅涡里装的不是醉人的酒，而是她拼不过命运的无可奈何。不过俊后来还是来找她了，他喜欢与她天南地北地拉扯着话题，
（二）
刚失去双腿时，春实在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将如何延继？她麻木不仁地躺在床上，睁着呆滞的眼望着天花板，以绝食来自绝。她好友英的父母来看她，她躲进被窝里闭着已经流不出泪水的眼，身像被万虫咬噬般的难受，紧紧地绻缩一团。内心竭斯底里的呐喊，撕扯，恨不得粉碎了自己。
＂春，你是幸运的，你必须好好地活着着，为了英！＂英的父母亲说着便泣不成声。
春闭着眼，紧紧地咬着牙根，不让那无声的哽咽冲出喉头，双手拼命地抓着床单，撕扯着，脑海里出现了英迷人的笑容。
春和英手挽手嘻嘻哈哈地走在人行道上。周末，两人经常这样一起上街，东逛逛西瞧瞧，把中专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的惬意闲适。英美滋滋地告诉春她爱上了一个男生。
＂春，你知道不，爱人的滋味就像巧酸梅，酸酸甜甜的。＂那是英的初恋，＂你一定也要尝尝！没有初恋的青春是多么的无滋无味无趣！＂
＂真的，別这样诱惑我，我的口齿都生津了，啊！恨不得马上尝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热烈地讨论着初恋的滋味，迈着轻松的步伐，人生的路在脚下充满希望地延伸着。冷不防背后窜上一辆失控的轿车......英永远地走了，而春却半死不活地躺着。
英走了，一朵还未盛开的花就这样凋零了，她才刚刚尝到一点初恋的滋味。为什么？生命会如此的脆弱？从来没想过死与生之间竟薄如蝉翼！英甜脆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如今却已是阴阳相隔！十七岁的春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我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这问题每天都缠绕着春，她痛苦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父母，亲戚，朋友，医护人员无微不至的关心都无法安抚这颗惨痛的心。
有一天，两个跟班的实习医生在査房后离开时，互相之间偷偷地议论着春：
＂很漂亮的女孩，可惜残了。＂
＂残了吗？我不觉得，那女孩很善良坚强，很体贴人，脚是没了但路是用心来走的，只要心存善念，够坚强，摆在她面前的也是一样是阳光大道。＂
是有意说给春的吗！这样的话固然会激励人心，但做起来多难啊！可连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这么关心她，暗暗地帮她，她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春的确很需要这样的心理暗示。
是生是死，纠结着春，使她的情绪如过山车起伏不定。但春到底还是坚强的，选择继续活下来，为了父母，为了英。她总想起英，想起她说的初恋的滋味，她也好想尝一尝，但她还有可能尝到吗？
（三）
时间可以修补一切的创伤，虽然行动不便给春带来了种种不适，但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她有着一颗令人难以想象的坚强的心。出院后，她继续学完了中专的课程。毕业后，她就在这家药店工作。老板娘是个慈眉善眼的人，为了方便春抓药，她把放中药的格子一溜一溜摆在玻璃柜里，不用弯腰，也不用站起来，春转动着轮椅一伸手便可。
老板从没见过，但春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就是那个使她失去双脚的人。当时他为了避让一辆逆行的自行车，车子失了控，冲上了人行道。老板因为撞死了英，还有让春失去了双腿，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竟跑到山中寺庙忓悔，不肯再回来了，所有的事都一脑股儿地拋给老板娘。
老板娘待春如自家闺女一般好。但这一切春的父母没明说，只说老板娘是亲戚！春心如明镜般。老板娘在替自己的老公赎罪。她也很体贴老板娘的心情，在药店工作，是为了让大家都放心。
春是个善良的女孩，她并不怨恨谁，一切都是意外，觉得老天已经很厚爱自己了，并没将她的灵魂收走，只让她丢了一双小腿。灵魂指挥着皮囊，皮囊借灵魂而活，皮囊有无腿对灵魂而言皆是一样。春的灵魂是健康的，丰盈的，美好的，她健康的心灵也让自己美美地尝到了初恋的滋味。
（四）
现在的春，真可谓活得超然。我认识她时，她已经近四十了，她装着义肢，夹着双拐杖，行走得潇洒自如。在一个朋友的心理咨询中心工作，二级心理咨询师，专为青少年做心理咨询。她本身就是很好的励志故事。
春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因为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她是个不肯将就的人。总是以行动不便，不想拖累別人为借口。春说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好以后的日子。她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对死，她已无惧，但对生，她必须善待必须尊重，不要求活得多出彩，但求问心无愧。
＂没爱过吗？＂我问。
＂有，很短暂，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春对我讲起了她那段鲜有人知的初恋的故事。
＂那俊知道你爱他吗？＂经不住好奇，我又问道。
＂我想他知道，他很善解人意，而且我知道他也很喜欢我。有时，也会推着车带我上西湖游玩！＂事隔二十余年，春想起俊，仍然美目藏笑，＂只不过他父亲知道了，找我了，我说，我们只是纯粹的友谊，不过他父亲不放心，不让他打工了，后来我也离开了药店，再也没见到俊了。＂说完，春默然，我亦静静地坐着不再发问。
春说她尝到了英所说的那种初恋似巧酸梅酸甜的滋味，已无怨无悔，但春的初恋，不但有酸甜，而且还有苦辣。俊离开后，她也消沉了一些日子，后来毅然地离开药店，开始寻找心灵的栖息地，她修心理学，是为了帮助自己走出悲观消极的情绪泥潭，不想还成为终生的职业。虽然她孤身一人，但她并不孤独，她是许多青少年心灵的导师。这些青少年也毫不讳忌地告诉春自己初恋的故事，于是春会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是巧酸梅。等少年们尝后，便问他们：＂怎么样，尝到什么样滋味？＂少年们咀嚼着巧酸梅，恍然大悟地说：＂多像初恋的滋味！＂春笑了：＂既然如此美好，去掉烦恼忧伤的部分，留着美好把它珍藏。初恋其实你们心灵脱变成长的一个过程！＂
是的，春的初恋让春成长，迈出了药店寻找自己心灵的驿站。一直以来，那份初恋犹如暗香，氤氲着春的人生。
春回味着：＂初恋的滋味，似巧酸梅，英尝得真透彻！＂
原文首发中国文字缘http://www.wenziyuan.com/wenzhang.aspx?canshu=32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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