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离开树枝时，茶叶是活的。
轻盈、鲜嫩、多汁，散逸出绵绵不绝的清香。
许多年前，朋友寄给我一款松阳银猴，说是自家茶园出产。朋友的父亲是茶人，其祖父也会制茶，可谓茶叶世家。一个家族将一样手艺默默无闻地传承下去，本身就是一项壮举。它不像这个时代陈列馆里的“非遗产品”，已然丧失存在的土壤。无论什么年代，人们永远需要茶叶来慰藉身心。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会喝茶，平常只以白水、碳酸饮料等解渴，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上茶大概与这款松阳银猴有关。它与我熟悉的龙井实在很不同，外形条索肥壮，白毫显露，色泽虽比不上龙井鲜绿，但它真的很香！连干茶都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香气。我相信自己就是被这股清香打动了。每日清晨，习惯性地往玻璃杯里扔几片叶子，再注上热水，一阵热气腾起，干茶叶吸饱了水，那清香好似复活了般，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有增无减。它给身心注入某种来自林地深处的活力。我甚至认为嗜饮之人大概就是被此诱惑，以至一杯杯地豪饮下去，在远离自然的年月，好似以此把整座山林装进体内。
但茶与酒不同，它让人清醒、节制、自知。
茶供给疲乏的、衰竭的生命以源源不断的能量，取之不竭。我年迈的祖母每日必饮茶数盏。她还发明了各种喝茶的新方法，比如在炉子里煮一锅浓酽的茶汤，沥去茶叶末，倒入蛋液，再加一大勺红糖。煮沸后，便成了她的营养早餐，浓郁的鸡蛋红糖茶。每日一碗，大补的。从前，祖母都要亲自上山采茶、炒茶，春天的铁锅里有山林味、茶香味。年迈体弱后，采茶的事情是无法做了，但对炒茶、制作干茶叶仍乐此不疲。对她来说，没有茶喝，没有茶叶的香可闻，似乎比没有鱼肉更难以忍受。
那时候，我还无法理解，茶水喝上去那么苦，还会在牙齿上留下黑黑的茶垢，喝多了更会睡不着觉，有什么好喝的。
可自从接受友人赠送的松阳银猴后，我也购置了茶具，有模有样地喝起茶来。
先是各种绿茶，然后是祁红、滇红、生普和熟普。同是茶叶，每一款的口味都不同，有些甚至有天壤之别。我在各种茶汤之间流连，越来越觉得其味隽永，不可预知。
“发酵”是红茶制作技艺中的重要一环，也是其茶味的最大来源。这道工序于我们并不陌生，面包、馒头、酒，甚至雪茄，都需要发酵。雪茄烟和红茶的发酵似乎异曲同工，都是为了去除刺激性气味，使激烈变温和，青涩变成熟。
尽管如此，“发酵”仍然是秘密，是茶人的魔术，没有统一的制作流程，更没有一连串必须要遵循的数据指示。在松阳，有一个叫美俊的茶人专做手工红茶。她的经验是顺着“茶性”来做茶，不刻意，不教条。随机应变。即使是全发酵的红茶，因产地、温度、湿度等不同，发酵时间也不尽相同。当鲜叶拿到手，悉心观察后，她便知道它们需要发酵多久，等待多久，这是经验，也是茶人本能。
有些红茶闻着居然有股兰花香或桂花香，并不是在茶叶里加入兰花或桂花成分，而是它自身就能散发出那种香味。询问过诸多茶人如何解释此种现象，版本众多，不一而足。通常的说法是可遇而不可求。
包括但不限于如下条件：鲜叶采自高山上的古茶树；整个生长周期风调雨顺，采摘时连续三个以上晴天；轻火烘焙，保留茶叶原始香气；做茶时要心无杂念。
好一个心无杂念！
就像创作，全身心投入，心无旁骛。一茶一世界。不是因茶而静心，而是投入本身，茶不过是其中媒介。做茶和品茶都会上瘾，其中到底蕴藏着什么魔力？人们因为不知，所以才想去知。
少年时，下雪天，我们去后山茶园里打雪仗。那时候，对与茶叶有关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茶是苦的，在喜欢吃甜食的年纪，自然对茶感到疏离和迟钝。但我见过茶花和茶籽。茶籽埋在雪地里，黑褐色、油润、饱满，富有弹性，就像一个个机敏的小球。我将它捡来，偷偷丢进家中瓷盆里，幻想长出一株碧绿浑圆的茶树来，终究没有成功。茶树会开花，开那种单瓣的白色花。我好像在雪地里见过花，或许并没有，记不清了。
茶园不像果园或树林，它安静、平缓、整饬，一览无余。某些时候可充当孩童们的游乐园。从一片鲜叶到一杯茶水，都源于自然，是自然的生机所化。
干脆，它就是生机本身！
茶离我的生活很近，触手可及，多年来却与它呈疏离状态。静心喝一杯茶，从茶水里品出人生况味，还是源于与松阳银猴的无意邂逅。多年过去了，赠茶之人的心意早已无从辨识，彼此也在茫茫人海中渐行渐远。可闻着从玻璃杯里逃逸的清香，好似闻到深林洁净、温润的气息，如此奇妙，早年在自然山林里游荡的记忆居然通过一杯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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