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与孤独

    木心实在是个大家。他的书，买了全套，却不读。偶尔怔怔地看着他的那张风衣礼帽文明杖的照片，在历史里，不在现实中。我很少不去关注一个人的作品而直取他的人品。而往往把心思倾注在作品上而原谅作者的人品。木心是个例外。
    我喜欢他，因为他旷世的孤独。他孤独而伟大，孤独而落寞，孤独而无所畏惧。我以前理解的孤独，都是肤浅而片面的，直到我深入抵达触摸他的孤独。其实我只是伫立在他孤独的边缘，并未敢太靠近。我怕那排山倒海的孤独将我淹没。我不够强大，也不够勇敢。我只是好奇，怀揣着忐忑与害怕，靠近。我只敢偶尔伸出手，触碰一下那些孤独的文字，然后迅速抽回。我想，如果这深厚的孤独席卷于我，我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
    从前我那些狂放，在木心的文字里，一退再退。我真的害怕极了，甚至被这些孤独感染，茶不思饭不想。我想逃离，却又深深被吸引。挣扎，绝望，燃烧，湮灭，又心有不甘。这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无法言说无法把控的情绪。
    他们羡慕我是一个自信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果敢，可是到了这里，都变成了虚张声势。木心浸泡在孤独里，拿孤独喂养自己，到最后百毒不侵。我不一样，我贪慕现实的美好，也深觉人性良善。我只是偶尔游戏一下孤独，就像偶尔我会调皮一下游戏人生一样。我不在某个时间段，也不在某个固定的空间里。我放逐自己，却又给自己划定了界限。我把允许自己放纵的那个范围叫做自己的江山，然后独自称王。木心却不，他招揽了整个世界的孤独，以此为伴。多一些少一些于他丝毫无有影响。他不习惯这世间的友善和美好。所以他绕开所有的情。友情亲情甚至爱情。他爱它们，却不去靠近。他能轻松面对孤独的侵扰却，无法接纳温情的抚摸。所以他的孤独尤为深重。当孤独成为日常，像空气阳光，像一日三餐，他便开始享受这种日常的美好了。我坐吃山空，他却丰厚富饶。
    我只触到了他孤独的一角，甚至只能算窥探到了一丝，我就害怕极了。那种被呼唤的蛊惑，被吸引的逃离，被诱惑的痛苦。都席卷而来。
他反刍这些孤独，喂饱自己的生命。我提起他，竟然颤抖。所以我从来不敢拿尖锐的文字描述孤独，我怕触怒了它，被裹卷被抛弃被沉沦被毁灭。在孤独面前，我不值一提。
    我喜欢他，因为他过人的苦痛。我曾以为我无坚不摧，但我知道我唯一的软肋。这软肋，足以摧残我摧毁我。所以我轻易不示人。木心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那些过人的苦痛都锻造成了自己的筋骨。他拿痛苦强健体魄。那些闻之心颤的苦痛啊，它也曾碾过我的生命，我选择的是对抗，而不是接纳。木心提炼了它们，让它们为之所用。在监狱，在现实生活里，在每一个雪天或者雨后。我喜欢他站在雪地里的那张照片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洋溢着痛苦的张扬。他脸上的线条和棱角，他眉眼的坚毅和冷峻，他站立的刚强和挺拔，都是痛苦的拔节。晚年的木心，你从他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痛苦与孤独，他只是一个温暖温柔的老人。那些苦痛与孤独，在他身体里，为他所用，他调伏了它们，让它们成为他想让它们成为的身体的一部分。我从来不知道生活中的苦难可以为我所用。我只是知道避开它绕开它或者征服它战胜它。我让孤独成为奴仆，他却让孤独成为莫逆。唯独，他躲开了爱情，把姑娘的情书当成一个笑话。
    他在自己的高度。我以仰望的姿态看他闪闪发光，而当我合上眼，世界漆黑一片。木心不曾给我指引，他是智者，一啸百谷鸣。
    而我却在寻找自己的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