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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日记体散文评述

  摘 要:约以隆庆元年(1567)为界,明代日记体散文创作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日记,题材范围较狭,多为出征纪行,其中模山范水之作颇具审美价值,描景状物,或情景交融,或写景、叙事、抒情相结合,但抒情成分较少。后期日记,题材丰富,包括叙事抒情、山水园林、书画鉴赏、读书心得等类。长短自由,手法灵活多变,常将叙事、抒情、写景融于一炉,鉴赏心得之作多议论精到。后期日记更为真实随意,与现实政治背景密切相关。明代日记体散文皆以真实自然为尚,后期艺术上更为纯熟,亦为小品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明代日记体散文在时代文学和散文史上独具特色和地位,学界应予以必要的重视。
  关键词:明代 日记 散文
  中图分类号:I266.5 文献标识码:A
  
  The Recitation of Diary Prose in Ming Dynasty
  OU Ming-jun HU Fang-lei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jian·Fuzhou 350007)
  
  Abstract:Approximately by the first year of Long Qing (1567), the writings of diary prose in Ming Dynasty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eriods. The preliminary diaries’ theme scopes are quite narrow, most of which are about going out for a battle and noting a travel. The descriptions for landscape have aesthetic value. They describe some scenery, fusing with feelings and the natural settings, or combining with scenes, narrative and lyricism, but lacking of the ingredient of lyricism. Themes of later period’s diaries are abundant, including narrative and lyricism, landscapes and gardens, the appreciation of painting and calligraphies, reading notes and so on. The length is free, the writing skills are active and diverse, and they always fuse scenes, narrative and lyricism into a whole. What’s more, the appreciation and the notes always have precise comments. The later period’s diaries are more authentic and optional, closely relating with social politics background. The diary prose in Ming Dynasty advocates authenticity and nature.The art of later period’s diaries which act 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essay is more skillful.The diary prose in Ming Dynasty has distinctive features and position both in times literature and the pros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 so academia should give the essential attention to it.
  Key words: Ming Dynasty;Diary;Prose
  
   日记式的笔记,又称日录、日札、日纂、日注等。日记包罗万象,其中具有审美价值的写实文字完全可视为散文。明代日记体散文创作,约以隆庆元年(1567)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作品多为出征纪行,题材范围较狭。后期即晚明时期,日记体散文创作盛极一时,名家辈出,作品题材丰富,包括叙事抒情、山水园林、书画鉴赏、读书心得等类,量多质高,影响深远。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历代日记丛谈》梳理了明代日记的发展脉络;郑宪春《中国笔记文史》论述明代笔记类型时,对日记有所涉及。但他们多注重日记的文献价值,文学特性多点到为止,未作深入探究。因此,在此拟系统梳理评述明代日记体散文的审美价值,并对其中引发的问题做深入思考。
  
  一
  
  明代前期的日记体散文,总体上看,题材范围较狭,多记出游及征程中所见所闻。相较于史事记录,此期的模山范水之作更具审美价值。作者善于摹景状物,如金幼孜撰有《北征录》、《北征后录》,叙写先后两次随明成祖北征蒙元残余之行。前为永乐八年(1410)二月至七月所作,后为永乐十二年(1414)三月至八月所记。《北征录》描述北地山川风物之文颇为新奇,如刻画大甘泉跳兔云:
  大如鼠,其头、目、毛皆兔,爪、足则鼠,尾长,其端有毛,或黑或白;前足短,后足长,行则跳跃;性狡猾,犬不能获之。[1]
  行文简洁,寥寥数语,跳兔形象便形神毕现地跃然于楮墨间。
  史鉴(1434―1496)《西村十记》按日描画西湖美景,晴日,“湖水妍丽,湖水明净,万象在下,柳色微绿,梅花犹繁盛,点缀远近”,雨天,“顾望四山,云雾蒙幂,?素淋漓,俨如水墨画中”,初霁,则“群山尽洗,绝无尘土气。空翠如滴,众壑奔流,水色弥茫,湖若加广,草木亦津津然有喜色焉”[2]。简练畅达地勾勒出西湖的多彩风姿,用语雅洁明丽。
   都穆(1459―1525)游历日记对山水的描摹生动传神,文笔简洁朴雅,意味隽永。如:
  壬戌秋,八月既望,予至杭,望西湖之上有宝石山甚胜,将以斯夕玩月其上。故人周学谕与予自山之阴而登,酌元学士黄晋卿读书之轩,俯瞰全湖,一碧万顷,而吴山前据,类屏障然。其余若凤凰、南屏之山,万松、慈云之岭,又皆蜿蜒回拱,欲趋而先。其东则钱塘之江,弥漫浩渺,极目无际,而西陵诸山,出没烟霏翠霭间,诚天下之绝境也。夕阳既没,明月在轩,山姿水色,倏焉而变。予情愈豁,飞觞痛饮,巡阑忘寐,盖不知夜之几何,恍然若置身广寒清虚之府,乐可言耶!余性好月,丙辰中秋,尝玩之于扬子江之金山,每夸于人,以为平生奇观。今复玩于此,殆造物者之不吾靳而亦岂易得哉!夫湖山月色,千古常新,第以人情之异,故悲喜随焉。前乎吾者赏与否,其悲与喜固不可得而知也。[3]?
  作者记宝石山之游,先细致刻画夕阳中的“山姿水色”,俯瞰下的西湖水碧宽广,以青山为障,东临“浩渺”的钱塘,西依隐约苍翠的山峦。后忆昔金山之游,赞美宝石山月色的美妙,化虚为实,发人遐想。行文从容不迫,文笔轻倩流丽。

  嘉靖十八年(1539),世宗南幸承天,陆深随行,写下《南巡日录》,记二月癸丑至四月壬子途中之事。除叙帝王起居,亦记途中景象及见闻,以清丽之笔出之,如:
  二月二十一日,庚申。午后复入城,过大佛寺。登高阁,观宋太祖画像,与一老僧相对,若问道状。在西阁之东壁,壁已倾圮。阁后观八角井,殿前开皇碑,字带隶体,尚完好可拓。东亭有端拱碑,已横裂,皆不及细读而出。西过开元寺,寺已荒落,惟一殿是十八石柱,皆中断。木作斗拱,甚奇古。殿中东柱上,刻寺始于元魏,似唐人书迹。西柱上有楷书《心经》,望之亦佳。遂与屠陈南过阳和楼,楼下两复道通衢,颇有伟观。渐山云:此楼雨不沾洒,四面随风若避,故曰阳和。[4]
  刻画沿途所见之景。“若问道状”数语道出高阁画之特点;“倾圮”、“横裂”、“奇古”,饱含历史感。措辞精练,绘出景物鲜明特色。
  作者描绘景物,善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阙名撰《东征纪行录》一卷,为出征日记,起成化十二年(1476)九月二十日,止次年正月初三。所经山川,所见事物,各备书之。如:
  成化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度乌江,江不甚阔,而东西两山壁立相峙。水如建瓴,急流奔湍,怒号激搏。艰设舆梁,皆以桐槽篾缆贯缚为渡。倚岸即登山,高路从天落,骑者皆舍马步登。更十余里为崖门,高峻益甚。行者呼喘,流汗浃背。至绝顶处,回首延伫,万山皆下,而猿猱之声,叫声呜鸣,闻之殊为凄楚!盖自綦江以东,路之崎岖,山之艰险,莫有逾于此者。山之西有路通草塘,旧征苗寨,自鳌溪至岑黄,土人居者绝少,惟崖门有偏桥二屯,居人在焉。而岑黄在旷野草莽之区,四无人烟,岑寂为甚。驿官如寓客居,仅茅屋三间而已。诗以纪之:鳌溪水东指茅坪,百种崎岖未易名。鸟道真从天际下,马蹄如在井中行。一浔江水人难涉,万仞崖门鬼亦惊。自是客怀禁不得,猿猱啼树更凄清![5]
  描写行路所见所闻,两山对峙,水流湍急,“舆梁”皆为“桐槽篾缆”,渡江之险显而易见。登山亦难:“路从天落”,骑者须“舍马步登”,行者汗如雨下,气喘不止。艰险的路途,“凄楚”的猿猱声,荒凉的景象,勾起作者孤独凄凉之感。情由景生,融情入景。
  王?登《荆溪疏》作于万历癸未(1538),起二月廿四,至闰二月十二日,描绘沿途风光,逐日记录,饶有画趣。王世懋作序云:“夫荆溪阳羡,海内所称异境。……百?之才,故长于模写领会,又雅善韵语,洒洒清新之句,其于烟景文章,业已不让子厚。”[6]抓住《荆溪疏》与柳宗元山水游记写景的共同特点,盛赞王?登善于状物摹景,既融入自身独特的体会,又注意遣词用语,情景交融,具有“清”之风格。
  王?登还有《客越志》,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所作,自五月十三日至六月十五日,共三十三天。如:
  (五月)廿五日。……三十里,上虞县,因山为城。十里,中坝,十八里,下坝,滩声下碛,怒如惊涛。船从枯堤而下,木皮如削,为之毛发森竦,何必瞿塘峡方知蜀道也。过坝即姚江水,才一线。是日夏至大热,行李图书,蒸蒸若甑中。仰视翠壁,夹岸溪流,对之心凉。旧藏赵承旨《重江叠嶂》、黄子久《姚江晓色》二图,每疑丹青过实。今观此景,乃知良工苦心。[7]
  作者正面描述水流之长、水声之响,通过描写船只的“木皮如削”及“森竦”的心理,侧面烘托水势之险;以“心凉”反衬夏日的炎热,突出此地的山青水秀;将所见之景与两幅图景相映证,更为生动形象。全文情景结合得了无痕迹。《客越志》还将叙事、写景、抒情融于一炉。如写往吊故相袁炜之丧的经过,抚今追昔,极富情味。如:
  廿六日。大热。八十里,入慈溪县,过袁相公家,堂几萧萧,不胜国士之痛。尚宝君多情爱客,蔼然绨袍之谊,生事寥落,门庭清寒,田谷岁入仅数百斛,不足供伏腊,古书中所称八百桑贤相,恐不过是。饭后,尚宝邀游书院,……百步入袁公书院,堂构浑朴,壮而不华。门临阚湖,院据阚峰山麓,孙吴太子太傅阚泽故里,山水皆阚名。命酒坐湖山亭,亭在山半,书院最高处城里处,外山如鱼鳞,姚江列岫尽在窗中。飞雨从东南来,峰峦出没,顷刻数十回,不觉为之酩酊。院右为宋儒杨慈湖先生祠,左普济寺,即阚公香火院,山门甚古,丹青半落。出寺,雨作,还尚宝家,见其二仲,清扬白皙,并有门风,具汤沐,留客宿楼上。雨竟夕不止。[8]
  慨叹袁家的衰落,抒发“痛”惜之情。记游院、山之景,凭窗远眺,烟雨萦绕,峰峦时隐时现,作者不觉为之陶醉。“山门甚古,丹青半落”,画出普济寺的幽美。
  此期日记多叙事写景,抒情较少。明代前期,统治者整顿吏治,巩固边疆,发展经济,社会相对稳定,文人日记多记和平景象,缺少个体情感的抒发。长时期内,程朱理学盛行,文学多是承载理学的工具。统治者还采取高压政策,禁锢人们的思想情感,因此,文人尽可能压抑情感,即使抒情,也点到为止。王?登日记作于此期之末,
  相比之下,加强抒情成分,较重叙事、写景、抒情的结合,预示着明代日记体散文的新变化。
  
  二
  
  明代后期,政治腐败,社会黑暗,文人极为痛苦。他们或于闲情逸致中寻求慰藉,或难以摆脱内心的苦闷。思想上,统治者控制力减弱,抑制人性的理学受到冲击,如李贽提出“童心说”,公安派提倡“独抒性灵”。王学左派哲学非名教,反传统,尊个体,讲心性,重表现自我,追求自由、个性,影响文学领域。日记体散文受此影响,个体情感尽情发抒,个性鲜明。此期日记题材范围扩大许多,大体包括以下几类:叙事抒情类、山水园林类、书画鉴赏类、读书心得类。
  叙事抒情之作,多记个人生活琐事,尤重感情生活,记亲情、爱情、友情、乡情、家国情,记闲情、乐情或哀情、愁情,直抒胸臆,真挚亲切,声情并茂。袁中道《游居?录》,起万历三十六年(1608),止万历四十六年(1618),记述十一年间的起居、交游及见闻感想等。如述其兄袁宏道病重、病殁之事:
  重九日,侍老父榻前,窃窥老父于无人处哭,见儿至即收泪,盖恐重儿之哭,并有性命之忧也。旦促予至沙市料理逝者事。予自思中秋时,中郎云:“我至重九,体中大康矣,当于砚北楼上作一佳会。”今相去几日,乃有如许事,人命如此,可为骇叹!
  至沙头哭中郎,遂得血疾,晨常吐血数日,胀满不支。医人误投以干姜、半夏,燥极,夜遂不交睫,狂乱甚。自叹曰:“从中郎于地下得矣,老亲岂再堪此痛耶!”
  以人事多,体不堪劳,登舟还公安。同胞姊来,不敢会,恐一哭断肠,吐血不可救也。既至林兰阁下,大人急来视,且闻夜不能睡,一夜凡数遣人来问睡否。予忧病愈甚,且恐溘朝露为大人忧,生人之苦极矣。[9]
  多次言“哭”,兄弟“相视而哭”,作者“私自哭泣”,父亲“于无人处哭,见儿至即收泪,盖恐重儿之哭,并有性命之忧”,足见兄弟情深、父子情浓。“恐溘朝露为大人忧,生人之苦极矣”,尤见作者内心之痛苦,语重情浓,感人至深。袁中道饱受应试之苦,他屡试不第,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他记放榜之事云:“予奔波场屋多年,今岁不堪其苦,至是始脱经生之债,亦甚快,但念老父及两兄皆不及,不觉为之泪下。”寥寥数语,道出矛盾、痛苦的心理,情真意切。陈左高称此日记“代表着明代中叶以后小品文之一种倾向”。[10]
  朱祖文《北行日谱》,天启六年(1626)所作,详叙周顺昌自苏州被捕至遭酷刑致毙、死后安排之事,表达了深厚的友情。当时魏忠贤的厂卫已注意朱氏之行踪,京城禁备森严。蒋秉铨不顾性命之忧让朱氏留宿,为其事出谋划策,“盖文生平不敢与人出纳,且此地出金于何作证,一与斯事,生平扫地耳。士衡曰:‘为此公用情,及转致数人,两公之所必然;至会票出纳,此必不得之数。’文曰:‘兄第往商,无妨一问也。’是夕与士衡同榻,士衡连起询问,无非一片热肠,其馆使诈酣属耳。文力止勿言,士衡不悟,此其家喧传之所自来也。”[11]患难之情,弥足珍贵。所记情事真切详尽,“为史传所不能比拟”[12]。

  明末清初遗民文人,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切肤之痛,多于日记抒发家国之恨,代表作是叶绍袁的《甲行日注》。因作者于乙酉年八月二十五日(甲辰)出行为僧,遂取《楚辞》“甲之朝吾以行”句,名日记曰“甲行”。此记是作者明亡后写的一部日记,起乙酉(1645)秋,止戊子(1648)九月,记述流离隐居生活,字里行间充满国破家亡的哀痛。情调凄婉,感人泣下。如:
  乙酉九月初二日,庚戌,雨。早别二上人行。余曰:“行将焉往?”有言双径,有言武林,有言邓尉。余曰:“我吴人也,不可更入吴,其湖与杭乎?”……出王泾塘,虏以空漕艘挂帆而南,累累不绝,舟人怵焉。风雨?漓,烟波渺漠,远树低天,荒葭冷岸,满野黄云,偃骞深潦中,俯首如泣,正使人断魂耳。未至乌镇十里,风狂雨横,暝色愁人。道出小桥之北,有经堂庵,聊求借宿。
  初四日,壬子。??日出矣。方鼓?,又雨。过石门,颓墙废垣,残毁驳裂,野店无烟,晨星数点。兵火后光景,真可太息!次塘西,又值虏舟,幸疾雨飞注,虏遥不见。津梁疲矣,迷途生怅。昏雾归鸦,荻花无语。又如?道漏天,淋漓不止。正?徨间,有漾水庵屹然水湄,系缆而登。主僧嗣明,留宿水阁中。绿萍覆地,衰柳依依,堤上笼烟曳雨,满目凄凉![13]
  道出江南兵灾后“颓墙废垣,残毁驳裂,野店无烟”的荒凉景象,这些勾起他深沉悲痛的黍离麦秀之感。日记以清丽笔墨出之,颇有六朝小品文的风致,在晚明日记体散文中别具一格。周作人评曰:“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种感慨,不与寻常等视。”[14]
  黄向坚《寻亲纪程》,起清顺治八年(1651)十二月朔,止翌年(1652)五月望日,共一百九十五日。写万里寻亲途中所见所感,亦道黍离之悲,凄迷怛恻,令人伤感。如:
  至平越府,山势巍峨,路纡折如羊肠。……今十里立塘,塘兵时被虎驮去。岭头坡足,骸骨枕藉,商旅绝迹。止见飞骑往来冲突,又见割耳劓鼻之人,更有两手俱去者,犹堪负重行远,惨甚。即有奇山异水,不敢流览。一宿山寺,一宿塘铺,炊饭烘火,不得倒睡。自高阳市入贵阳府,计程一月有余。由谷角,历关隘数里,验票进城。城内屡遭屠戮,民居寥寥。[15]
  只言片语,便写出战争过后的混乱凄凉。“止”、“又”、“更”,将眼前惨象几笔绘出,惊惧悲痛之情,溢于笔端,可见寻亲之路的艰难。
  谈迁《北游录》,起清顺治十年癸巳(1653),止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深切的故国之情造就了此记沉郁感伤的艺术风格。如:
  甲午五月庚寅。朔过王倪生,于市见桑椹。念吾乡桑条早伐矣。安得椹,兹岂涿州楼桑遗物耶!
  乙未六月辛巳。朱太史寿其母,演《浣纱》传奇,至勾践渡江。噫,伤此事今日之不再也,余泪淫淫欲下矣。[16]
  由今忆昔,充满物是人非之悲。感叹椹非旧朝之物,明朝已成过去,“勾践渡江”今已无法重演。“遗”、“伤”二字,表达故国之思,流露出浓重的感伤情绪。
  归庄《寻花日记》二卷,上卷收有《观梅日记》,康熙五年(1666)作。描景抒情,清隽凄婉,疏散有致。如:
  (康熙五年二月)十四日。急欲入舟进山,以宿酲卧不能起,起则复小饮,别昭法而入舟,二僧及光福王?同载。遇逆风,至上崦,水波恶,一叶舟不敢前,依岸小泊,舟中酒竭,望山村酒帘,遣童子沽一瓶,二僧不饮,取所携枸杞子,各啖少许充饥。游山况味如此,殊自笑耳。遥望山麓梅花林,斜阳照之,皑皑如积雪。已而风势小减,舟始得前。至光福,将渡下崦,下崦水更阔,风浪尤甚,思李太白《横江词》:“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遂止,投公?小饮。
  作者身处明社既屋之际,遁入山林,字里行间,流露出幽愤不平之气,于山水闲情中寄予处境困难、生活艰窘以及国破家亡的沉痛感情和坚贞不屈的高尚气节。
   彭孙贻《岭上纪行》描绘山河破碎之凄惨景象,苍凉悲切,催人泪下。陆嘉淑《北游日记》,写北上入都路途艰难、友朋聚散、登临吊古之情状,言浅情深,堪与黄庭坚《宜州家乘》相媲美。
   鲁迅《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说:“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17]透过这些作品,我们看到了晚明作家丰富真实的内心世界。
  山水园林类,记山水泉石、园林名胜。高攀龙万历庚寅(1590)八月十一至十九日游览西湖山水名胜,《武林游记》云:
  十一,抵杭。……是时雨丝阴蒙,水烟笼树,远山层迭,浓淡相间。内湖荷香袭人,游人歌吹,与点点渔舟错落,左右瞻眺,恍然自失。
  旦日,买舟游外湖,自寺前解维放于中流。表里青山,参差绿树;朱碧楼台,掩映秋水。所到可入图画。
  旦日,游内湖,……归舟复泊漾碧轩。临台小坐,游人纵横,歌声笑语,顿失秋山萧瑟,已而明月满湖矣。复次望湖亭,平波印月,远树笼烟,野色苍茫,渔灯隐没,心境一佳。汝定、益卿清兴遄飞,鼓余仍勿舟,而命趾堤间,花影交错,至景物尤佳处,辄趺坐玩视,命酒三四行而归。[18]
  描摹西湖雨中、月中之景,或朦胧清远,或明丽奇特,如画图般,意境纷呈。用笔或简洁传神,或详尽细致,显得隽永多姿。
  袁中道《游居?录》游览山水部分,写游赏之乐,奇景如画,善于营造清幽淡远的意境,有性灵,有趣味,真切自然。如:
  (戊申冬)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风雪敲竹,反衬出冬夜之静谧;暗窗红火,更显得雪夜的严寒。寥寥数语,刻画出一幅美妙的烟雨江景。
  徐弘祖《徐霞客游记》,起明万历三十五年丁未(1607),止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均按日记事,据景直书。钱谦益《嘱毛子晋刻游记书》赞云:“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千古奇书。”[19]如记天都峰之游,描绘黄山脚下至天都峰顶的沿途奇景。“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寥寥数笔,形象道出攀登的神态,饱含喜悦与豪情。“伏”、“抗”二字,将两山拟人化,写出天都峰的高峻。“半作半止”,状云雾之聚散无定;“对面不见”,近写雾气之浓,“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远写雾气之多;雾游于人之前后左右,道云雾之飘忽不定,云雾似具人之灵性,作者难掩欣喜之情。《徐霞客游记》的山水描摹最具文学价值,奚又溥《徐霞客游记序》云:“霞客徐先生记游十卷,盖古今一大奇著作也。其笔意似子厚,其叙事类龙门。故其状山也,峰峦起伏,隐跃毫端;其状水也,源流曲折,轩腾纸上。”[20]
   浦?《游明圣湖日记》一卷,天启三年(1623)作,按日记叙西湖游踪,行文清丽详赅,附记游诗,亦佳。马调元《横山游记》,崇祯十年(1637)作,刊入《武林掌故丛编》,记西湖横山清丽山水和淳朴民风,文笔雅驯简赅,清新自然。
  余怀《三吴游览志》为游览苏南一带所作,逐日记载沿途探胜访幽、晤朋会友的见闻感受。如:
  初四,微雨,东风。自奔牛至无锡。望惠山,在烟雾杳霭间,似米南宫用湿笔作?郁山水,空?有无。云气与天相接,不复辩草树峰峦岭岫也。蹑屐泉水旁,手挹漱齿,荡涤心脾。嗟乎,泉之香清莹洁如此,而屈居第二,正不知金山中泠为何味!古人品藻,岂足据乎?汲数十甓入舟。[21]
  描绘暮春时节惠山的山水秀色,抒发惬意之感。“望”字引出下文对惠山的整体描写,只见烟雨空?,云气接天,山在有无之中,似米芾的湿笔山水画卷。山中泉水“香清莹洁”,“蹑”、“挹”,道出作者对泉水的亲身体验,真实又富有情趣。写山,是远望之景,重在表现其意境,采用虚笔;写水,则是近观,是实写。山与水,一远一近,一虚一实,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清丽优美的画卷。

  
  三
  
  晚明文人多工书画,精于书画鉴赏,日记中亦喜记书画创作、鉴赏心得及乐趣。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以鉴赏品评书画为主,其体类乎题跋。品评历代名画图景,轻抹点染,令人宛若身入其境,领略自然之美。如: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岁十月三日)客持文衡山着色小景一帧,渲染虚浑用赵文敏家法。一古柏,一草亭,四面竹?,旁有涧流。上系一诗曰:“茗杯书卷意萧然,灯火微明夜不眠。竹树雨收残月出,清华凉影满窗前。”又文五峰《溪山飞雪图》一轴,凡层累四五段,杂树大小偃仰,坡麓错沓,深山雪中之观。中段石岗上一人张盖,一人披褐,一童子以袖蒙顶,而皆曳屐,其将为袁安之访乎?上段一舟维坡岸,一舟行树杪,一翁执盖坐舫头,其将为山阴之棹乎?又上一层,作平屋二间,青帷素几,一客拥书孤坐,意态傲兀,岂所谓云隐山房五峰子自寓耶?笔法学营邱、摩诘,较衡老觉多苍涩之气。大、小阮声价,当付千古后人著眼。又祝京兆行草《牡丹歌》一轴,仿李太和福清牡丹诗笔意,有元美二字印,又琅琊王敬美图书印,又许氏元复印,又吴中三让里居印,知其为娄东物也。五峰画题云:“隆庆己巳冬十二月至岁终,凡八度飞雪,时寓云隐山房,漫尔写此,以适其兴。”[22]
  作者于品评中融入主观情感,做到神与画游,意与画合。作画技巧及笔法一笔带过,重点描绘画中之景,语言简约凝练,意蕴无穷。“一古柏,一草亭,四面竹?,旁有涧流”,寥寥数语,再现文徵明之图清幽的意境;人物刻画生动传神,高人雅士的仙风道骨宛然纸上。《溪山飞雪图》一段,笔法多变,采用映衬手法,人景契合,动中有静,静中寓动;描写之后生发议论,人画若即若离,能启发读者的联想,引起共鸣。末以一画题作结,暗示了画家的风格品质,又与开篇之诗相应,保证品评的完整性。《味水轩日记》词旨清隽,清王端履自述云:“嘉庆戊寅二月六日,小雨,墙隅红梅正开,小病?粥,阅此拨闷。”[23]他将《味水轩日记》当作文学之快读,是闲暇时的风雅消遣和享受。
  袁中道《游居?录》,多记品鉴书画,随见随记,评论精妙。如评元代鲜于枢草书:“龙孝廉君超斋头,见红梅一树正开。屏上乃石刻鲜于伯机草书《千文》,字体奕奕神全,妙有二王法,乃知古人未可轻也。伯机,渔阳人。元大德延?间,与吴兴赵孟?、巴西邓文原齐名。伯机见叶秋台书,反复谛视,至欲下拜,古人虚心如此。”由品评古人书法,论及古人“虚心”之可贵,议论深刻。
  晚明日记体散文多记读书心得。高攀龙《螺江日记》,不记年月,类似读书日纂,多谈心得,颇有识见。陈左高认为:“堪与清代谭献《复堂日记》相比美”[24]。如卷四云:
  王勃《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此是六朝常调,故唐人多效之。如骆宾王“断云将野鹤俱飞,竹响共雨声相乱”、陈子昂“残霞将落日交晖,远树与孤烟共色”皆是。但予谓勃《序》两句,实本庾信《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句。[25]
  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使作者联想到唐人同调之句,并于庾信《华林园马射赋》中找到效仿之始,足见高氏见识广博。萧士玮有《萧斋日记》,起天启七年(1626),止崇祯八年(1635)九月廿二,亦谈读书感受。钱谦益为萧士玮文作《序》曰:“伯玉每言欧公《于役志》、放翁《入蜀记》,随意挥洒,纵笔疾书,是天地间第一等好文字。故其生平舟车园圃,不废编摩,墙壁溷厕,各置刀笔。”萧氏欣赏欧阳修、陆游日记的随意自然。
  晚明日记体散文篇幅长短不拘,更为自由,或长至数万言,或寥寥数语,都是信笔写来。如《徐霞客游记》,有的仅叙行程,有的不惜笔墨绘景状物,真实记录所见所感,无意为文,恰成妙文。文人在自由随意的心态下追求创作手法的灵活多变,他们常将叙事、抒情、写景融于一炉,还喜议论,多为书画鉴赏及读书心得,如袁中道评其兄袁宗道:“书法遒媚,画山水人物,有远致”,“于书肆,得伯修白苏斋善本。细看之,亦清新遒媚,可传也。独所作诗余,及杂戏数出,无一字存于世间,可为浩叹!”[26]既有由衷的赞叹,又有无限的惋惜。晚明文人于日记中展示了丰富的情感和思想。
  日记是作者个性、内心世界的真实自然再现。周作人《日记与尺牍》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达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27]因政治思想的钳制,明代前期日记多了几分压抑,自我思想情感的真实表现不足。后期日记多真实随意,记录了作者实在的思想情感,是真正的“个人文学”。不像正统古文那样苦心经营,讲究起承转合,收纵开阖,而是以自然的状态呈现出来,不拘程式,形式上高度自由化,如行云舒卷自如,如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不求工而自工。郁达夫在《日记文学》一文中说:“以日记体写下来的文章,除有始有终的记事文之外,更可以作小品文、感想文、批评文之类,它的范围很广很自由的。现在我手头所有的这一部吴?人的日记里,就有许多很好的小品写生文在里头。”[28]明代日记体散文是小品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李素伯说明人日记里“有不少清鲜婉丽的小品文字”[29]。明代后期日记,极具小品文特点,陈左高先生指出万历时期日记特征之一是“带有小品文的趋向”[30]。此期日记风格多样,或清新隽永,或平淡闲适,或凄迷怛恻。晚明小品有不少是作者政事余暇或退隐家居时消闲遣闷之作,漠然政事、时事,逃避士人应有的责任义务,流露出消极颓唐的情绪和退避敛缩的心态,有“玩物丧志”之嫌,日记体散文亦不免此弊,但许多日记抒写闲情逸致的同时,亦流露出强烈的现实关怀,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晚明小品的品格。
  明代日记体散文皆以真实自然为尚,后期在数量和质量上皆胜于前期,这既受政治环境的影响,又是日记体散文发展的自然结果。晚明日记继承了前期日记景物描写的细腻精练,并借鉴古人作品,以广泛的题材及灵活的创作手法弥补了前期日记的不足,更大程度上发挥了日记表现自我的功能,艺术上更为纯熟。明代日记体散文在时代文学和古代散文史上独具特色和地位,学界应予以必要的重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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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陈左高.历代日记丛谈[M].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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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琰 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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