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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大淀湖(第一章)

大淀湖

前面的话:至今,我写了三部长篇小说。一部是童年和少年时期,一部是青年时期,一部是中年时期。写完,都放在电脑里。闲暇的时候,自己看,自己感动自己。为此,家妻经常与我发火。她问我:“你想就这样把她们都带到棺材里去吗?”我无语。

我喜欢写字,不要出名。并且,这个时代,文学还有地位吗?我宁愿埋葬自己的文字,也不想被愚弄。不过,有时候,想想可能还有同类。无妨试试水。先发几个篇章看看(不会发全文)。如果阅读人次还可以,明年就联系出版社出版。不为赚钱。只为证明一些什么。

这部长篇小说是二零一九年落笔的,写了两年,写的是童年和少年时期。其落笔的缘由和历程都非常有趣。说起来,也是非常值得回味的经历。需要感谢的人很多,希望被感谢的人还能体会到我的感恩之情。

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

一,

我出生的那一天,有雨,风也紧,在我出生的那一段时间,好像还下了冰雹,远处一闪一闪的,不知是不是闪电。大片大片的黑云,在天上滚来滚去,有时又一下子凝固了,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我父亲奇怪这些自然景色,他觉得诡异。我父亲的心里摇晃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影,堵得喘不上气;有时,他闭上眼,心房就有些亮堂了,喘得也顺畅些。我父亲是期盼明亮的,如果这时,天上出现一道彩虹,或者出现几颗流星,只要是吉祥的色彩,那就光明一片了。

在破旧的产房外,我父亲不停的说话,有时对着墙,有时对着窗外。

我父亲是因为医生的话而恐惧的。医生说:“这个婴儿是男的,但是没有心跳,可能会是死胎,也可能出来后活不久,也可能有其它毛病。”我父亲被这种不可预测,吓得脸都焦黄了。支支吾吾的,最后无语。

我父亲不停的说话,是为了掩饰痛恨!他是不愿意将自己卷入这样的漩涡里。如果不是那晚喝多了酒,不是亟不可待,不是我母亲恰巧露出了光洁的臀部,至于这么麻烦吗?

麻烦来了,逃,是没有用的。我父亲这样琢磨,心,坦然一点了。

我父亲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见过死亡。

我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站在那里,想着死亡。

“那个土匪的样子,我依稀还记得。他躲在一个草垛子后面,枪头在草垛子上面。营长说:'真晦气,他娘的就一个土匪!逮着了,算谁的功劳?再说,我带这么多人,来拿一个耗子,算什么种?烧了他,省的埋了’。

“火是慢慢烧起来的,他在那个小土楼里,躲在草垛子后面。他手里的枪已经丢在了地上。他在草垛子后面,一直没有露脸。火势渐渐大起来,烧着了半个小土楼;一些战士举枪,围着小土楼;一些战士把可以烧着的东西往火里扔。营长站在远处,叼着一支烟。营长的眼睛眯缝着。营长像神一样高大,他可以决定生死。营长决定'他’今天不可以活了,'他’就只能死去。

“他死了,死前居然没叫喊;他死后的样子,像在跳舞。他又去投胎了吧。”

以上的话,是我父亲心里想的。

而在我还没有形成胎儿的时候,我父亲是这样对他的其他孩子说的:“坏蛋和我们有一里远的距离,营长命令爸爸:'小刘,卧倒,三点一线,手不要抖,收腹,凝神,瞄准,打!’那时,爸爸才十四岁,猜猜结果怎么样?”

我大哥说:“肯定打歪了!”

我姐姐说:“子弹肯定会在半路掉下来的。”

我小哥说:“子弹肯定没出枪管就爆炸了。”

我父亲想在他的孩子们面前表现出一点虚无的特殊技能和可贵的英雄主义,可惜失败了。我父亲有点伤心,他的孩子,在否定他才能的表达中,居然都那么肯定。

我母亲安静地躺在产床上。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并没有让她的脸走样。她分开双腿,展示一种释放生命的圣洁状态。我母亲在痛苦里,愉悦着。

我母亲斜脸看着窗外:远方一闪一闪的是礼花吗?雨珠一个接着一个趴伏在窗子玻璃上,他们急着看婴儿的脸吗?风来回呼叫,是催促新生命的进军号吗?还有冰雹,是老天送来的小鸡蛋吗?那大片大片的云,像柔软的地毯,就是颜色深了些,不过一定非常温暖。

我母亲是听到医生的话的。医生描绘的可怕景象的确是:她子宫里的我。而我母亲,非常坚定地否定了这个有科学依据的判断。她把美好的感情强加给自己的意识:不可能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天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好长时间过去了,我不肯离开我母亲的子宫。

太温暖了。

医生对我父亲说:“这样下去,孩子可能保不住了,需要剖腹产。”

我父亲说:“好。”

我母亲说:“不!”

我母亲以她的大无畏精神历练我,她觉得:如果“我”都不能自然走出求生的通道,那么,未来人生的那么多通道又如何去走通呢?我母亲是相信命运的,也相信自然的,更相信她和她孩子的默契能力。我母亲以她的奋力一搏,屏气,膨胀,推力,撕裂,以及母狼一样的嚎叫,将我送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欢迎我吗?它会因为我而骄傲吗?

不会的。

以后的岁月,谁也不会以我为骄傲的。

因为,别人还不知道,而我已经全知道了……

二,

那个美丽的助产护士是带着厌恶的神态,这样形容我的样子的:“极端的难看,一头的烂皮,有好些红疙瘩;左腮帮子没有的,陷成一个坑;脸是斜的,眼睛贼大,像电灯泡,没一点亮光,简直就像地狱来的人。最奇怪的是,这丑孩子,出来了,不哭,屁股打了好几下,还是不哭;后来直接就扇耳光了。结果,这丑孩子一张嘴,掉出了一块肉,很硬的肉,化验以后,确定是人肉。这丑孩子厉害,吃他母亲的肉,难怪哭不出来,心如毒蝎啊……”

我的出生也许就是错误的,而且错得离谱。生命的意义难道是它的模样决定的吗?恐怕是的。至少,在我的生命进程中是被屡屡证明的。

我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慈祥的目光里,有片刻的犹豫,也有片刻的恐惧。她因为自己的感情用事,将承担莫名的罪责和莫名的忧患。我母亲试着呼唤我,她用温暖的手指触摸我的左腮,她试图弄明白,这满头的烂皮和红疙瘩是怎么回事,这个坑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坑应该是长在别的东西上面的,或者是天上的一块大石头掉在地上才会形成的,为什么会清清楚楚地落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这个巨大的冲击波,不亚于陨石的力量。

我母亲的心,因此有了一道带血的裂痕。

我父亲是被产房里的恐惧惊叫声,引出恐惧的脸色的。请他进产房的美丽护士,眼神里带着强烈的好奇,那眼神,好像在询问: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又好像在讥讽: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啊!我父亲的忐忑是显而易见的。他进门的时候弯着腰,脚步迟疑;我父亲把几米远的距离,走成了爬坡的样子。护士们没有恭喜,甚至没有笑脸,与他的目光接触也是蜻蜓点水一样。我父亲的恐惧感被这样的气氛烘托,放大。

护士们意识到什么,她们一个一个慢慢离开了产房,她们的脚步迟缓,像在挪步。其实,她们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留下。她们是多么愿意做这样的一群观众啊!

产房内,死静。是希望什么东西可以停滞而来的静,或者可以倒退的停滞而来的静。在没有触及真相以前,我父亲就已经落实了他坚定:我的出生将是灾难。我父亲因为这样的思想而举步维艰。他是真的不想继续走下去,就像他知道身后有悬崖峭壁,但因为不得不的缘由,不得不继续倒退。

我父亲站在产床边,慢慢稳定。然后,我父亲看着我母亲和我。

我母亲因为筋疲力尽,又因为踏实地知道我已存在而忘乎所以地睡着了。

我趴在母亲的怀里,一副柔软的样子。我父亲的目光只是在我母亲的脸面上,模糊地晃了一下,他已不用再仔细打量这个女人了,因为他已经把她知晓得一清二楚了。我父亲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他从我丑陋的的后脑勺一直审视到我的脚丫子;我父亲的目光刻意避开我头颈以上的部位;他看着我的背脊,看着我的臀部,我父亲因为我的嫩滑而感到几丝慰藉。

因为我的柔软,崭新,蠕动,我父亲有点感动了。

我父亲伸出双手,他已不相信刚才的,那份恐惧带来的威胁;我父亲自然地伸出双手,他不是刻意地决定什么,只是在不计后果地,不由自己地迈出了亲情的一步……

我母亲,及时地醒了。她伸手抱紧我。

我母亲命令我父亲:“去拿口罩和帽子来。我们回家。”

我父亲恍然明白,他刚才差点踩到了地雷,而我母亲救了他。可是我父亲难道不明白吗?我这颗雷,就在身边,随处可见,随时可爆。

你,还有你们,都无处可逃。

三,

我父亲和我母亲,有了十分融洽的默契,我父亲关心我,但他无法接近我。我父亲见到的我,是我母亲希望他看到的样子。我母亲,允许我父亲,看我赤裸的后身,可以抚摸我的脊梁,可以拿捏我的屁股;要想看到我的脸,那我肯定是被修饰过的。带着帽子,带着大口罩,只露出两只大眼睛。我母亲局限了我父亲作为父亲的权限,也因此,使得我父亲渐渐把这种不正常状态,还原到了一个似乎正常的状态。

我的大眼睛,迷惑了所有的人。这是一双可以说干净,可以说清澈,可以说无与伦比的天真的眼睛;也可以说呆滞,也可以说无光,也可以说无与伦比的无知的眼睛。说什么都可以。

我的大眼睛是杰出的精品。它有长而挺的睫毛护着,半椭圆形的眼皮有暗银色的光芒,眼角处有显而易见的俊朗和生气;两个大大的眼珠,晶莹剔透,乌黑如墨,沉在两潭深深的湖水里。只是,我眨眼睛的频率不高,间隙比较长,很是怪异。这好像正是人们需要的。他们因此,有了更丰富的谈论话题,也因此有了更大的疑惑和趣味。

我母亲和我,住进了一间单独的,有窗又有大锁的、靠在湖边的房子里。这房子是个死角,在一座人工岛屿的东南处,偏僻。这里,原来是堆柴草和工具用的。我父亲按照我母亲的指示,自己申请,自己批准,借用了这房子。我父亲是这里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一个营长,管着部队的军用物资。

因为我的存在,我母亲想与世隔绝了。但,生命与生命的断开是这么容易的吗?除非选择结束生命。而这种想法,我母亲从来没有过。我母亲虽然在黑夜里,但她一直都在等待黎明,这种等待是贯穿于她的一生的。即使,在我母亲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也没有丢失了这种希望。

我伟大的母亲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灾难的。

我母亲对我说:“别急,别急!”

随后,我母亲便在这种快乐中微笑起来。

只是,我母亲喂我吃奶时,喜欢我戴着帽子,吮吸她右边的乳房,那样,我母亲就可以投入在一种虚幻的梦境里:她怀里的孩子,她的儿子,她生育的孩子,如此的完美无缺。

我母亲是聪明人,她使用了手段,她用左手臂夹住我柔软的身体;强行把我的右边的脸呈现在她的目光里。这样,我就又完美无缺了。

我父亲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发了一份电报:男,孽。

生我大哥时,我父亲的电文:男,好。

生我姐姐时,我父亲的电文:女,美。

生我小哥时,我父亲的电文:男,好。

我是孽吗?孽障,罪孽,孽畜,孽缘……看来,在我父亲的心底,是真的想把我抛弃的,只是这现实的抛弃是犯罪,心里的抛弃是再肯定不过的了。

我爷爷和我奶奶不识这个“孽”字。他们费劲地把这个字临摹下来,临摹得很大,然后去找教书先生,教书先生说:“这字,比'坏’字更坏。”

我爷爷和我奶奶立刻升起了惶恐的温度,忙去找我外公和我外婆传染温度,结果,他们一起发高烧了。在惶恐的高烧里,我奶奶说:“报应,肯定是报应!”

当天,我奶奶就是买了火车票。从山东的大刘庄出发,南下,来寻找“孽”的答案。

我奶奶的小脚在沿路的湿地上留下了清晰的印子,鸡爪的样子,小巧得如同非人类。我奶奶的急切是明白无误的,因为脚印之间的距离,比我奶奶正常的步伐大许多。我奶奶有点失控了。那是一种竭力想自我又不能自我的展现出的本性的样子。

我奶奶如疾风暴雨一般敲打我母亲和我的住处时,嘴里是诅咒天地的语言。我奶奶身后的我父亲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了。我父亲为一时的冲动,引来了一头呲牙咧嘴一般的、狼一样的我奶奶,而后悔不已。因为我父亲肯定地意识到我是魔鬼,但在魔鬼般母亲的保护下,他只看到了魔鬼的美好处。我父亲的那个“孽”字,他自己也说不清。

我奶奶摆出架势,她要分解这个“孽”。

我母亲安静地梳理自己,将自己收拾得如一泓泉水。这样的简洁明亮里,透露出我母亲的知书达理,明白规矩,也透露出我母亲的决心,那是为了爱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也不会低头的姿态。

我母亲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母亲将我竖在床的角落里,四周用厚厚的被子围着我,防止我倒下。

那已经是傍晚了,夕阳从窗户的一角,斜射进来,弱弱的阳光还有少许温度,将我的眼睛晃了又晃,晃出了一层透明的白雾。

我看到门开了,看到我的母亲低着头,慢慢后退;后退到离床只有一尺左右的地方,我母亲站定了。我母亲的臀部如磐石一般,身子如大山一般,我能听到我母亲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一泓泉水烧开了。

我奶奶的声音像洪钟,间接还有雷鸣一样的咆哮;我母亲一直没有声音。

一声清脆的声响,来自我奶奶的手掌和我母亲的脸庞之间;又一声……

我的母亲一动不动。我母亲知道,这手掌不是我奶奶的,它代表整个家族。

夕阳突然落到了湖泊里,房里突然没了光明;我奶奶突然停了手,因为我奶奶在两尺开外的距离,目光与我的目光对接了。

我奶奶起初看到的是童话一般的我,引出得是一丝喜悦:我被一群印有蝴蝶的大被子围着,又被一群印有蜜蜂的小被子裹着,只有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她,而且是目不转睛地只看着她。当我奶奶看了我几十秒之后,她的一厢情愿的一丝喜悦便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点又一点的迷惑,紧接着,我奶奶的目光里就显出了恐惧。

我奶奶无法相信,几分钟里,我的眼睛居然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盯着她,空洞而苍白地看到她的眼底。我奶奶是迷信的人,她对这样的对视,无法找到可信的答案。我奶奶什么也没说,在我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恍恍惚惚、战战兢兢地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我奶奶就走了,脚步迟缓了,背也驼下去了。

四,

我奶奶从我的目光里,明白了一些道理。为什么我母亲遮掩我的脸,为什么我母亲不允许我父亲看我的脸,为什么我父亲电报里写个“孽”字。这些简单的事情串联起来,虽然不能明确知道答案,但其实答案已经摆在了那里。

我奶奶在她的想象空间中,被自己的想象击垮了。她回到大刘庄,直奔刘家祠堂,在刘家祖宗的牌位前,一连磕了几百个头,磕得一脸的血。我奶奶恐惧得病倒了。我奶奶深刻而坚定地认为:我是灾星,刘家的大灾大难就要来了。

我外婆一脸歉意地坐在我奶奶的炕头边,她想知道,她女儿或者她外孙到底犯了了什么罪。我外婆无法想象,活着的外孙难道是一只猫?难道自己的女儿能生出一头毛驴来?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蹊跷,女婿为何发个“孽”字来?而我奶奶又为何回来就磕破了头,就病倒了呢?

我奶奶一直沉默。我奶奶认定我是魔鬼,但她确实没有见到魔鬼的样子,她说不出名堂。我奶奶只能说:“报应啊!刘家要完了!”

我外婆收起了歉意。

我外婆告别我奶奶后,在自己的庭院里踱了一下午的步,她小小的脚将庭院踱出了无数美丽的花朵样子。我外婆对我外公说:“俺去见见那个外孙,如果他是灾星,俺弄死他。如果需要你,你就拿着铁榔头来。”

我外公惊慌地看着我外婆的大义凛然,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外婆来看我,是抱着一去不复返的高贵念头的。我外婆采取的是亲情政策,她首先要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要明白症结在哪里,是不是要大动干戈。

我外婆对我母亲说:“娘担心,怕你坐坏了月子。”

我母亲掉下了眼泪,那份感动是明白无误的。但我母亲没有放松警惕。我母亲是我外婆的女儿,我母亲对我外婆的手段是清楚明白的。

我外婆和我父亲聊她的外孙。得到了我出生医院的名字。我外婆和卖馄饨的聊家常,得到了医院的地址。我外婆老谋深算。她要庖丁解牛。

医生对我外婆说:“有这个人,已经出院了。母子平安。”

护士对我外婆说:“有这个人,已经出院了。母子平安。”

我外婆无奈,她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后面的话,她希望别人会因为传播小道消息的愉快,而主动告诉她。但小道消息的传播是有特定口子的。我外婆很失落。

我外婆扭着身子,小脚在地面上画着漂亮的小弧线,慢慢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但我外婆感到了后背的凉意,那是小道消息的能量;在医院的楼上楼下,甚至角落里,许多双眼睛都在看她;他们穿着白大褂,神情各异,那目光真的非常寒冷。

我外婆无计可施。我外婆只能单刀直入。

我外婆问我母亲:“这孩子真的不能见人吗?”

我母亲说:“可以的。只是他需要戴帽子和口罩,就像俺们需要穿裤子一样。”

我外婆问:“他真的很邪乎吗?”

我母亲说:“娘,俺不如你心狠,他是个活着的俺生的孩子啊。”

我母亲的“不如你心狠”这句话,点中了我外婆的死穴。我外婆的眼睛急切地睁大,她认真地凝视我母亲的眼睛,在我母亲的眼底深处,我外婆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答案。我外婆一阵昏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外婆恐惧地问:“你知道?”

我母亲说:“俺知道。”

我母亲接着又说:“对俺哥,你没错的。”

我外婆坐在地上,老泪稀里哗啦地流淌了下来。那一幕,无数次地,在她脑子里回放的情景又滚动了起来:

我外婆生我大舅的时候,大刘庄地区正在闹旱灾,一年颗粒无收。人们在祈祷天老爷的时候,也在寻找灾星。我大舅在我外婆的肚子里,折腾了三天,才伸出了小脑袋;生下来的时候,产婆惊呼着跑了。我外婆看到我大舅的脚指头,出奇的白嫩,居然有六个。

我外婆的大院子里,一会儿就聚满了人。不同姓氏的族长,正在私下商谈。我外公拿着一把铁榔头,站在屋子的门口。他的眉梢处有淡淡的忧伤,也有无奈的愤恨。

突然,我外婆的歌声从屋内飘了出来,那是一首歌谣:

“俺的娘啊

为何找情郎啊

不要孩儿俺了吗

俺啊,离不开娘啊

俺的娘啊

不要找情郎啊

孩儿俺有力量啊

俺啊,一生伺候娘啊

孩儿俺有力量啊

一生伺候娘啊”

……

我外婆的歌声由低而高,由弱而强。最后的高音,将窗子也震得摇晃了。

我外婆边唱歌,边沉稳地把我大舅抱进她怀里,我外婆用她那大而肥的乳房喂养她的孩子。

我外婆在一遍又一遍的歌声里,喂养我大舅,一直喂养到她的乳房变得小而瘦,一直喂养到歌声变得西斯底里,一直喂养到我的外婆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一直喂养到我大舅窒息而死。

在湖水轻轻的吟唱里,在灯光摇摇晃晃的明亮里,我躺在我母亲和我外婆的眼前,我母亲为我外婆揭开了我的面纱。我母亲把一份坦荡的真诚摆放在她母亲的眼前。我母亲彻底相信了她的母亲,就像相信我不是灾难一样。

我外婆的目光有点恍惚,一瞬间,我外婆好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许多的冤屈,而面前,这张特别冤屈的脸,我的脸,依稀就是我外婆的儿子,我那死在我外婆怀里的有六只脚指头的我大舅。

我外婆将目光移向窗外,平静的天空上有半轮月亮,平静的湖面上也有半轮月亮。这样的自然对称是早就设计好了吗?我外婆在混沌的意识里,将心里的两个世界的两个人牵扯到了一起,并且肯定了这样存在的合理性。

我外婆坚信:我就是我大舅,老天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宽恕她,让她将一生的悔恨了却。

我外婆的耳朵里,又回旋起那首歌谣。我外婆轻轻哼唱着那首歌谣,轻轻将我揽进她的怀里;我外婆摇晃着身子,摇晃着心情,摇晃出对我的无限情感。

五,

我父亲对我外婆态度的转变,充满好奇,也十分欢快。从我出生,我父亲的世界就一直是紧张而无奈的。我父亲压抑着这样的心情,避免触碰它。我父亲知道,真相早晚会走到阳光底下的,只是时间还没到。

我父亲小心谨慎地躲开“我”这个话题。对所有人的问候,只是用最短的话对应。我父亲沉默而积极地工作。他将自己的工作量不断加大,直到无所事事的地步。

我奶奶的到来,让我父亲明白,他还有家族的责任。他的生活不只是他的。就像他当年不愿担负家族的责任而任性当兵一样。无论结果如何,家族的世界里,他总是背着一个叛徒的名声。这也是他的父亲,我爷爷至今不愿见他,不愿用他一分钱的原因。

我外婆的到来,起初,他有些紧张。但现在,我外婆和我母亲一起欢笑起来,一起将阴沉的帷幕拉开,就好像还原了应该的样子。

本来就是应该这样的。我父亲因此有了一丝笑容,喘气声也平和了。

我父亲点起一支烟,拿出《新华字典》,摊开纸,拿起钢笔;面对湖水,我父亲屏气凝神,我父亲要给我起名字了。

按族谱,我爷爷是田字辈的。

我爷爷:刘田生

我二爷:刘田耕

我三爷:刘田收

按族谱,我父亲是登字辈的。

我父亲:刘登云

我二叔:刘登山

我三叔:刘登田

我姑妈:刘登花

按族谱,我们这一辈是丰字辈的。

我大哥:刘丰茂

我姐姐:刘丰珠

我小哥:刘丰曦

……

现在轮到我的名字了。怎么起我的名字,我父亲确实有点为难。我父亲在第一次进入我母亲身体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大胆而崇高的念头。我父亲一生涌动的情感,一下子开了闸口,一下子开拓了他感恩的想象空间,他为此兴奋不已。结果,我父亲在我母亲身上,十几秒钟就完事了。

没有出汗的我父亲对也没有出汗的我母亲说:“我们为革命生孩子,为毛主席生孩子。所以,我们要努力,生五个孩子。在孩子的名字里,分别加入'毛主席万岁’的谐音,那是多么伟大的事啊!”

我母亲失落地说:“你行吗?”

我父亲接着说:“怎么不行,我们三年生一个,十五年完成。可以的!”

我父亲按计划,开始他的使命之路。这是我父亲生命中最得意的想法。他克制自己的快乐,用一种只有自己才明了的,对自己信仰的虔诚,以及愉悦自己身体的行为,精准地走着每一步。我大哥出生了,不能直白“毛”字,取了“茂”字;三年后,我姐姐出生了,不能直白“主”字,取了“珠”字;又一个三年后,我小哥出生了,不能直白“席”字,取了“曦”字。

但是,后三年,“万”字没有出来。又过了三年,我这个“岁”字出来了。

我父亲为此为难了。我父亲的心里是想把我当“万”字处理的,但他对自己,也对我母亲,甚至对自己的使命感都动摇了;十五年的计划已经到时间了,结果不算理想,但过程还是可以交代的。我父亲觉得,好像应该在这条动物本能的行为之路上停歇了。反过来说,因为我的口罩和帽子,因为我的眼睛和臀部,我父亲模糊而坚定觉得,应该终止他的神圣计划了。我父亲不甘,但又无奈。

我父亲一脸的泪水,咬着牙,我父亲写下了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直白,我的名字不尊重祖宗的族谱法典。

我的名字叫:刘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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