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进读者群的，文末扫“文艺群”。
这篇随笔早就写好，忘发了。最近在上海，那就写写所见随感，欢迎留言。不过是可写字的时间很少，写了就发德国的夜里，不止一次在梦里路过生煎锅贴点心铺子，葱香撩人，盘算着哪一家买，走来走去前戏做足，可就是吃不到口，醒来胸闷。如今梦中物蓦地来了眼前，解了馋，可似乎也不过如此，梦里那吃不着、高高吊起的滋味，还留有一角，未被填满。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其实"吃不如吃不着"是一样的——最蚀骨销魂的滋味，永远是当你不能拥有。
(一)
去游泳。附近一家开了多年的俱乐部，有泳池有健身房。这种俱乐部听说常是今天开后天关，这家倒争气，疫情年间虽如风中之烛，也挺了过来，如今生意也过得去。年初我爸办了年卡，因那金毛经理的撺掇:"你家女儿外孙女回来探亲，带她们一起来游，隔三岔五的不碍事，我一句话！"这好比超市买一送三的促销，最入爷叔阿姨的耳。
下午一点，泳池人少。金毛经理趴在接待台桌上午睡，旁边蜷只小哈趴狗，人发狗毛打成一片。醒了，他给了两把更衣室钥匙，哈欠一打，又睡。
更衣室不比在汉堡，没有遮隐换衣的小间，走入即是白花花的光身子人影。场地局促，一条凳几人合用，好在人不多。我和弋言角落里换泳衣，一旁的奶奶用普通话一个劲儿催促外孙女换衣下水,"动作快点，教练等着，上次人家就说话了，总归是磨磨蹭蹭！不看手机了，收起来了呀！"
姑娘不到花季之年，十三四岁，光着白皙的腿，只穿内裤，上面一件小衫，坐那闲闲划手机。她奶奶看着还不到七十，高个子，自己也穿得七零八落，上头捂得紧，下面内裤一条，不知是不是也要下水，肩头搭条浴巾，叉腿而立，两手拎着孙女的泳衣，虎着脸。一脉相承的白皮肤，都是长腿。这种碎边鼓也是听惯听木了，耳里早结了一层茧，一个不为所动，慢悠悠进行，一个递递拿拿，一迭声催。奶奶忙里拿出个零嘴来，撕开袋子送去鼻下，姑娘不接，手里口里奶奶不知往哪塞好，"吃两口呀，那天上好课穷叫肚子饿了，记得伐? 游泳很吃力的，快点吃一口。" 弄烦了姑娘，一推推开，轻声说，"阿娘(上海人叫奶奶)，回家可以看会电视么?" 奶奶正色道，"这个我不知道的，要问你妈。" 须臾，盯上一句，"作业写完了伐?你妈回来要检查的。" 不见回答。弋言不声不响换完泳衣，这么小的孩子过于无声，不大常见，那奶奶不免朝里瞥了一眼，又催着姑娘去冲个暖水。那姑娘显然不愿，嘟着圆溜溜的下巴上花苞似的小嘴咕哝，"来不及了呀阿娘！" "噢你现在晓得来不及了，身子不冲冲暖和，下水要感冒的，感冒你妈妈又要骂我了，快去快去！" 被奶奶押去了冲澡间。
我们准备下水，左右看看，不见标识，一下不知哪边走，见姑娘湿漉漉的过来，顺口问了她身后的奶奶。奶奶唤她道，"囡囡，你带她们去，带过去再去上课啊，不急的啊！" 对我立时三刻改口沪语，"侬跟牢伊走。嗯，伐客气伐客气！" 又朝着她的背影唤道，"上好课就过来啊，别拖拉，我在这等你。" 泳衣下一条窄白的背影，那么年轻细白的背脊，却背着不绝如缕的碎语，碎语成山，压着她。着急的奶奶，没事人的外孙女，多么熟悉的陌生人啊。这欲开不开的花骨朵儿，我们那一代和她，同一个土地上种的花！隔了近三十年，有时仿佛低头见了水中倒影。那事不关己的漠然之态，只因耳边有不消止的声音，叫你这样让你那样，一张细网将你兜头罩脚网了起来，网里的人给磨钝了，成了一个面上无情的洋娃娃，眼里无光。但不知为何，我大可想象这女孩，离了奶奶的眼，离了深爱她的家人的眼，放她几年的自由，也可以是头头脚脚八面玲珑的，仿佛童话世界里的洋娃娃，夜深无人，她才活了过来，不停旋转跳舞，偷享片刻自由的欢愉; 白天的漠不关己，因为她知道，你，你们，在注视她。自由之泉的源头对她这个年龄还太远，得耐心等上几年，她只能偶尔俯下身用路过的泉水润一润唇，解渴是不够的。三个黄短裤男教练分散在泳池边，严厉盯着各自学员在水中的动作。两个救生员高坐在瞭望凳上，一个抖着二郎腿，抖得凳子颤颤的，一个抚摸着脚。外公和弋言在浅水池耍，我顾我游，池子里人倒不多，能游开。靠里的两条泳道在一对一上课，不时传来叫好，间或厉声纠正。一个十岁上下、小肚子已初露山水的胖男孩被教练提出了水，那教练是个戴眼镜的秃顶，粗壮的五短身材，两手叉着一猫腰，在训话呢。我感觉置身于一个国家青年游泳集训队。当我第二次即将游经瞭望椅时，那个教练不再摸脚，端坐着，笑眯眯对我说，"姐，戴个游泳镜呗，我这儿有一副，比前台卖得便宜。" 我一边游一边连忙说，"有的有的，忘戴了。" 打个来回，游过他那儿时，他说，"你女儿还不会游吧?"
"体验课试一下吧，免费的。快五一了，上课有优惠价。"
为了让他说完，我踩着水仰望他，有点吃力的姿势，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笑笑谢谢。再一个回转，几米外就感到他兴致勃勃的眼光从高处射来，落在水面上，浮标似的引领着我。"姐，让孩子体验下吧，我是金牌教练，脾气是最好的，正好这会有空，等下就来学生了。机不可失啊，姐，正好空挡。"另一个瞭望椅上的黄短裤冷眼看着，眼睛冷的，屁股下这方凳子被他震得滚烫。"得瑟吧你！学生这么多了，还拉！上个月你赚了肯定比我多。""拉到吧，还多过你！那天那个阿姨一下给你塞了俩，就那双胞胎，七八岁的。装傻，整天，我还多过你！""哪来个外快，说毛呢你，知道个屁！" 这边的黄短裤哈哈一笑，好事被言中，靠着椅背乐哉乐哉又摸起了脚。这俩人不言语了。我深吸口气，回游。一个转眼，黄短裤竟一溜烟下来了，蹲在池边，眯着笑眼看弋言玩水。近前，听他对着外公在说项，"体验一下吧?保你的小外孙女两节课就会了。" 外公跟他打着哈哈，他绕了半响，没啥可说了也不走，就蹲着笑嘻嘻看。
真辛苦他了，可谓是，老猫枕着咸鱼睡，咬不上一口，一百个不甘心啊！四下一看，像弋言这样无教练的散客还真一个没有，里边那两排泳道，一个孩子归属一个教练，整整齐齐。五岁的小儿在水里扑得那么欢，笑声那么清脆，一条不安分的咸鱼，可馋死了这穿着黄裤衩的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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